相思行歌 第25頁

「唉,連這一刻都是難分難舍,真不知道未來兩年怎麼辦。」他又緊緊抱住她說︰「娟,我愛你,那麼多年了,有時以為愛到極點了,又有更多愛涌出來,似輒止境。答應我,我們的分離永遠都是短暫的……。」

「一向不都如此嗎?」她望著那熟悉初愛的清俊臉孔說︰「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會推門進來,那才尷尬呢。」

他無奈,只得窸窸窣窣地又從窗戶爬出去。

涵娟听著遠遠的瑣碎細語和關門聲,等一切恢復平靜了才放松下來。

似無止境的愛……九年了,很長很長,或許太早懂得愛,早得像與生俱來,讓年輕的二十歲就有了奇異的滄桑感,所以承熙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吧?

滄桑感?她也不懂,愛情原本是飛揚的,為何會有幽暗中的嘆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這夜,這塯公圳源頭的夜,流過兩百多年了,長過好幾個人生。

她細咽那綿綿的沁涼,像天地也印證了這一段愛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第八章

民國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來就感到台北盆地積沉的煥熱。涵娟弄好稀飯小菜,叫宗銘起床,才上閣樓去換外出服。

她今天請假不上班,特別到松山機場為大學好友趙明玢送行。

留學的旺季,熱鬧的送往迎來數不清,涵娟非僅听到害怕心酸,連看見藍天掠過的飛機都要難過一陣子。去機場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丟下威脅的話,說人不到就永遠絕交。

門口響起噗噗的摩托車聲,宗銘叫︰「葉大哥來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裝和深藍色領帶,加以輪廓出眾的五官和頑長挺拔的身材,更是風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轉。

承熙五個月前由軍中退伍後,就直接到這一區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純和章立珊所屬大地主章家的企業。這幾年因政府的發展政策,除了塑膠工廠擴大外,還在附近興建許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棟。

最近他們更結合經政的有力人士,推動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違建,想擴大新生南路和信義路,來整頓市容。

總之,承熙能進「普裕」是前途無量,連大學畢業生也不見得有此機運。

包值得驕傲的是,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爭取來的。他念工專的五年,經由邱師丈的介紹,進入「普裕」工讀,因表現良好,不但領了獎學金,而且受到董事長章清志的喜愛,在服兵役期間還為他保留了工程師的職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盡所能替公司效勞,于是在短短時問內就嶄露頭角,成為董事長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謠傳說,他極有可能在三十歲前就升任為最年輕的廠長。

涵娟自然高興,但內心隱隱有個紅衣張揚的身影,不過據說章立珊幾年前已到日本念書,也就漸漸淡忘了。

拿貼身的發梳走下樓,她問︰「怎麼有空過來?你不是要到郊區廠開會嗎?」

「我擔心你,怕你情緒不好。」見了她,他就笑開說。

「怎麼會?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順利出國,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她掩飾說。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頭來。」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順他腦後翹起的頭發︰「你老忘記後面不整齊,出門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鏡子嘛!」

「誰會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覽用的。」他說著由口袋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這是我上個月的加班費,存到銀行吧。」

由于葉錦生留下的債務,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數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職,只希望早日湊足買小鮑寓的錢,能將涵娟娶進門來。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無底洞,她不禁說︰「你別賺錢賺太瘋,連命都不顧了。」

「我心甘情願,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說。

好又如何?他只能給他給得起的,卻不能給她想要的,但……真正相愛不應計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勞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嗎?

她再度遮起表情,溫婉地偎在他展開的懷抱里,心分兩邊泣著,一為他的努力而感動,一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終于明白笑和淚都各有悲喜兩種味道,甚至可以同時存在。

送走承熙後,她準備搭車到松山機場,可是多希望不必走這一遭呀!

大學畢業快兩個月了,他們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門直接出國門,加入擋不住的留學潮中。一個一個走掉了,如同即將消失的夏天,熱度漸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還冷。

她以優異的成績,很快考進一家知名的貿易公司當秘書。承熙比較喜歡她從事安定單純的教書工作,但涵娟擺明了厭惡,一來薪水不高,二來學校環境有如定格,人一旦進去了似乎就很難再跳月兌出來。

至于秘書,也滿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經過外省婆的小店時,那緊閉多月的板門竟開了一個縫隙。這些年因不再買糖果和收集明星畫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這鄰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噓一番。

正穿越馬路,有人在背後喊叫。涵娟回過頭,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兒,她今天不再濃妝艷抹,才發現向來妖嬈的她,其實也長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兒極友善地說︰「我就要去美國了,有一箱洋文小說和雜志,想想送給你最好,你要嗎?」

「去美國?」涵娟有些意外。

「正確說是嫁到美國,我丈夫是美國人。」外省婆女兒笑得很滿足。

「恭……喜。」涵娟表情變得尷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麼在背後罵我,我不在乎,最後還不是我這妓女婊子有辦法?」外省婆女兒看著她,頗有深意說︰「我一直覺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為常常半夜回來,見你的燈還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還在為未來奮斗著。哈!我們都不想爛死在這鬼地方,無論如何都要爬出去,對不對?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麼能理解?這女人是專釣美國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學畢業生,拿來相提並論,不但可笑,還有受辱之感。

本來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卻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問題︰

「你真的愛他嗎?我是說你的美國……丈夫?」

「愛呀,愛死了,能幫我月兌離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兒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說︰「我看過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麼時候帶你去美國heaven呢?」

謗本沒有能力去……涵娟覺得此刻講實話很丟臉,不等于向一個酒吧女示弱嗎?于是好強的她撒謊說︰「明年吧,我們預備去讀書。」

「太好了,說不定我們還在美國見面呢!唉,我媽過世以後,我在台灣沒親沒戚的,大陸故鄉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國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兒又露出真誠的笑容說︰「我的那箱書就放在門口,你隨時來拿。」

涵娟搭上公車時,腦袋仍處于茫然的刺激狀態中,堵著沒有出口。

什麼是愛情?從她初曉情滋味起,就認定一個承熙,有如一條線細密牽引著,織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順眼也穿習慣了,沒想到還有別種顏色和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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