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行歌 第35頁

憤怒的聲音響起,幾乎咬到她的耳朵︰「我不服氣!為什麼你跟我就不會成功?你就這麼對我沒信心嗎?人家說真正的愛情是同甘共苦,你為何不肯和我吃苦?是因為不曾愛過我,或正如我小阿姨說的,你是嫌貧愛富,看高不看低的人?」

「我好難受……」因他的搖晃,涵娟覺得心胃翻擾,人扯散得話都說不出。

他持續著暴戾陰森︰「一個男人被至愛的女人背叛是多痛的感覺,你知道嗎?你明知你對我多重要,為何要做這種事?你剛才每句話,就如拿釘錘敲進我的血肉骨髓里,為何不問問我的想法?叫我來就來,去就去,我就那麼窩囊被你操縱一生嗎?!」

不,不要恨!涵娟用盡全力忍痛說︰「不要誣賴我!我若不愛你嫌棄你,怎會跟你那麼多年?為你,我不看別的追求者一眼;為你,我照顧你父母弟妹,放棄月河彩虹夢,我付出還不夠多嗎?我頭好痛,好累好累,再撐不下去了……」

「我該感謝是不是?」他仍是狂怒︰「或許你當初就不該理我,沒有我們,就沒有痛苦!升什麼學呢?還不如當我自己的小堡人,也不必你的付出犧牲……」

「熙……」她再也說不出听不見了,因為他一放手,她就昏厥倒地。

「娟……」他叫著。

黑暗只是一瞬間,很快的她又感覺到漩渦似的翻轉,身體向地心下墜,手不禁在空中亂抓著說︰「……救我,我得起來……我不要死,不要像爸爸莫名其妙死,也不要像媽媽得腦癌死……我要活下去,熙,我要活下去……」

她耳膜里都是自己的哭聲,嗚嗚嗚,懼怕又無助的,掙扎著不知有多久。

當眼楮能再度看清楚時,承熙坐在樓梯間,緊緊抱住她,布滿紅絲的眸子里都是淚,形容狼狽但已恢復成原來的承熙,不再是方才那地獄來的復仇使者。

她抬起無力的手輕觸他的臉︰「熙,不要恨,我們最親最親,不能恨呀!」

「親得就像連體嬰嗎?分割痛,不分割也痛……」他仍有哭過的哽咽︰「為什麼?你盡可以去美國念書,去多久都沒有關系,為什麼要用嫁人的方式?根本沒有必要……」

「我嫁人,你才會死心呀。」她說︰「我是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也不能留下你,我怕你在原地等我。熙,你也必需走,娶章立珊跟著『普裕’走,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呀!」

「為什麼迫不及待走?我就偏愛這里,這里有我們的童年少年,有我們最美好的歲月,每個角落都有你,我不嫌它髒、亂、貧、賤,它是我們的家。」他說。

她搖搖頭,慢慢的,用僅余的力氣說︰「我來講個故事。」

然後她以緣盡交代前生的口吻,訴說十五歲在內巷找他不著頭痛初犯,考托福申請學校又放棄的種種……最後提及她那最秘密的身世。

承熙並沒有訝異,涵娟自幼行事想法總與眾不同,有個離奇的身世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王子,她才是那個謫世的公主,既不能幫助她,就必需放開她,將她讓給另一個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嗎?

他開始錐心地體會到,涵娟想將他推給章立珊的那種煎熬感覺了……

靠牆而坐,承熙緩緩問起彭憲征,表面如父兄的關懷,內里卻如一把刀,一條痕又一條痕,有人生命的追求就是如此,細細地在心版上刺鑿刻鏤。

問題是,要如何挨住那慘嚎的痛和不斷滲出的血呢?

缺了一角的月娘漫照在果園里。瑩白的光靜悄悄的,穿過樹梢,籠罩在山腰的上晤,一脈斜輝入牖,輕觸到牆角剝落的紅磚時,竟像血。

流不完的血。

承熙坐在一屋子的煙白中,新煙仍不斷由胡渣恣生的嘴里吐出來。十年悲喜交纏的愛人,選擇嫁給別人,他還得深深祝福,是哪一種凌遲呢?

他將吸半截的香煙拿直,小小的火紅明滅著,瞄著一團土黃丟過去,土黃卻一動也不動。是來福,已很老很老的來福,走失幾次,重病幾次,現在到山上等死。

「你真的不痛嗎?」狗的長毛有些黑焦,他伸手取回煙說︰「看你是不想活了,不如我們到後山挖個洞一起埋進去,或者找一列快速火車撞上去,你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來福右耳歪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見她嗎?她送來作業和太妃糖,怕你怕得要命,樣子實在好可愛……」一波痛又來,他大大吐一口煙︰「誰相信她會這麼做呢?她不只是愛人,還是靈魂生命……听不懂是不是?沒關系,我幾乎懷疑把我第一張天使卡片丟到花圃踩的是她,不是李蕾,盡避她否認說不記得了。」

在那一夜新公寓的痛苦談話後,他們又踫過幾次面,有時曼玲也在場,總是爭執、辯論和眼淚,涵娟一次比一次強硬,承熙一次比一次絕望。直到親眼見彭憲征來接她的豪華轎車,才真正感到十年愛情已揚灰,不值一彈。

來福左耳微豎,門被推開,玉雪探個頭說︰「你真不和我們到鎮上听歌仔戲嗎?」

他沒有反應。

「你到底要怎麼樣嘛?把涵娟抓起來打一頓罵一頓才甘願嗎?若這有效,我馬上叫你姨丈去辦。」玉雪手用力揮煙,咳著說。

「你別開玩笑了。」承熙說。

「不是我開玩笑,是你拿生命、事業和男人尊嚴開玩笑。」玉雪說︰「我們也勸你勸到口干了。不是我說話直,涵娟那女孩以前就無情無義一次,她要當有錢人太太,我們又能如何?有骨氣,你就拼一點,又不是沒有才華的人。轉個腦筋想,沒有她,你的眼楮放亮,才發現天底下多的是比她更好的女人哩。」

「阿姨,你去听戲吧!」他不耐煩說。

這時承英來催人,玉雪忙交代︰「今晚非去捧生意場不可。你一定要看緊你大哥,別讓他喝酒,還有……小心農藥。」

農藥?哈!那更是一大笑話。隨著涵娟婚期的接近,他幾乎不能忍受台北的空氣,內巷中段不敢回,班無心上,遞了假條,也不說理由就躲到山里,要被解雇也不在乎。他甚至想離開「普裕」,因為那是涵娟要的,他拒絕照她的路走。

若沒有她,他今天或許是個安分知足的工人,找個單純的女人過一輩子,也不會遭此生死不得的酷刑。于是他懲罰式地麻痹自己,白天在果園拚命墾山伐木,夜里就和姨丈喝個爛醉,只求一覺到天明。

有一次,不知怎地陰錯陽差,米酒瓶里混了一罐農藥,他千萬保證沒有喝農藥之心,但眾人驚慌失措,自殺的說法傳開,便寸步不離的盯著。

弄得現在,只有老來福可以說真話了。

夜完全安靜,除夏蟲唧唧外,就只有承英來回的腳步聲。一陣子遠到听不見,然後又走近,愈來愈近。他半自嘲對外喊︰「別監視我了,我若要自殺,會去撞車,撞個認不出來的面目全非。這山里沒車,你可以安心了!」

話才說完,那破黃布般的來福突然站直,雖然還是不成形狀,但卻是這些日子來最有精神的一次。見鬼了,承熙熄掉煙,才看見立在門口的涵娟。

她一身簡單的白衣黑裙,長發扎起,露出清秀的臉龐,如夢似幻,直到她俯身撫模來福,才確定是真人。

「我不知道你會抽煙,什麼時候學的?」涵娟看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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