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兵役的時候。」承熙板著臉孔說︰「你怎麼來了?婚禮不就在這兩天嗎?」
「如果我想來,就是婚禮當天也會來。」她說。
這是什麼意思?承熙卻不敢問,他已有太多破碎的夢,只眼看在她拍弄下的來福,擺著老態龍鐘的身體蹣跚出去。她總是有辦法指使人,連動物也不例外。
「承英告訴我農藥的事,你不會做傻事吧?」她走近問。
他直覺想否認,但出口卻說︰「你是要離開的人,就不必管我留在原地人的死活,你快樂去吧,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實現你的夢想,我祝福你!」
涵娟像快哭出來,小心問︰「你什麼時候下山?該回‘普裕’了吧?」
「我不回‘普裕’了,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他故意說。
涵娟跌坐床邊,捂著嘴哭出來。
承熙永遠受不住她的眼淚,屋內的煙霧盡散,看清了她眉心深深的愁痕,他語調不穩地說︰「拋棄人的是你,你哭什麼?我才是該哭的那一個!」
「我哭我的白費心機,我哭我的看錯人。」她細細泣,靜靜說,更覺哀徹的心酸︰「我一向那麼崇拜你,把你當成英雄,不許英雄落魄。但看看你,總是不夠果斷狠絕,都由我先當惡人。想想小學,若不是我先作弊,你哪能順利畢業?要不是我厚臉皮找朱老師,她哪會說服你爸讓你上初中?後來為了逼你上高中,我還被你阿姨安上許多罪名。現在更不用說了,人人都罵我愛慕虛榮、負心無情,詛咒我的婚禮,只差沒丟石頭;而你呢?大家眼中的可憐蟲,得到全部的同情,以後你娶章立珊名正言順,沒有一句壞話,還鼓掌叫好。你說,是我該哭,還是你該哭呢?」
他听糊涂了,只能回︰「我不想娶章立珊……」
涵娟听若未聞,繼續說︰「你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先拋棄我娶章立珊,擔下所有背叛愛情的罪名罵名,讓我可憐兮兮地嫁到美國才對,是你太沒擔當了,不懂得壯士斷腕的道理,不懂得甩掉我……」
她頓住,仿佛發現自己話的荒謬。承熙久久凝視她,久到像要在她臉上釘出個洞,才緩緩說︰「娟,你是個奇怪的女人,從小就不一樣,世間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果你是男人,不知有多可怕……」
「而你是唯一能了解我的,對不對?」她撲到他懷里說︰「熙,對不起,我真的好想飛,也必需飛呀……但你這樣,我怎能安心呢?你若不能快樂平安活著,我也不能快樂平安。離開或留下都不行,你要我怎辦?」
他手勁加重,下巴用力摩擦她的發,沙啞說︰
「我們真的再也無緣了嗎?那麼深的愛,就抵不過一個緣盡嗎?」
她推開他,手頂在他的胸前,目光極溫柔的看著他,這個她內心始終愛著、一直以為會共步紅毯另一端、共新婚之夜、共白頭偕老的男子,她也不想緣盡呀!
顫抖地,她手指解開前襟的衣扣,一顆一顆的,露出蕾絲的胸衣和雪白的肌膚,美麗的女體閃著青春的光澤,果裎在他面前。
「你……要做什麼?」他顫聲問。
「給愛人最後的獻禮。」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吻那千百次輾轉的唇,吸吮那熟悉的味道,說︰「這是我欠你的。」
沒錯,那麼多年來共同成長歲月,無論多麼難忍,都說要等到婚禮那一天,如今卻要屬于別的男人……承熙一時愛恨交集,狂抓住她,解放了所有身心感情,恣意地吻她的肩、頸、胸……像要在每一寸蓋下他擁有的印記。
四肢交纏,身體緊密相合,在欲情深酣時,他突然問︰
「若我佔有了你,你就屬于我,然後會留下來,就永遠不走了?」
她的臉如酒酣酡紅,細白的齒咬著唇說︰「我還是會走。」
他立刻翻來,大量冷空氣漫進,他氣急地說︰「你這傻瓜!傍了我還嫁給別人,姓彭的發現怎麼辦?你存心要和自己一輩子過不去嗎?」
「你不也要毀自己的一輩子嗎?」因為冷,她拉住被子圍著,見他背對著她如此僵硬,悲傷說︰「也許我是怪、是壞……愛你又不肯嫁你,嫁別人又不知恥要跟你,等于背叛愛人又背叛丈夫,但這就是我,想生存下去的小柳絮……」
那樣橫沖直撞、任性飄飛,教人無可奈何的小柳絮……承熙忽然有個感覺,他並不會真正失去她,有一天小柳絮仍會回來,如果他築的天地夠大的話。
他回過頭,神情已然平靜,只剩疼惜說︰「你就背叛我吧,不要背叛姓彭的,他畢竟不了解你。」
涵娟一陣難抑的激動,此生再也不會有更幸福的時刻了。
「謝謝你,謝謝你和我一起跋涉苦行。」她說。
「苦行?」他苦笑說︰「我們要修什麼呢?」
他們各自穿上衣服,並肩躺在月光中,許久不語。
外面有吵雜聲,看戲的人回來了,把關的承英說︰「大哥睡了,別去吵他。」
喧鬧一會兒夜又靜下。上層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們是兩個飄流的人,在迷茫月河中,一直都是。
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什麼都談,包括章立珊、彭憲征、紐約和「普裕」。這就是人生,所繪制的藍圖,有的能實現,有的只能留在夢里。
年輕的我們,都選擇當時以為最好的路走,不管多一意孤行,更不計較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天真的以為未來都能償付。
天亮前,因為疲累而閉一會眼,直到必需離去。
他們偷偷模模出了土厝,唯有來福相送,但它走幾步又趴倒。
「這是你最後一次看到它了。」承熙傷感地說。
涵娟蹲下去抱住它。據說狗有狼的血統,在臨終前都有回歸山林的本能,她在它耳旁說話,出口的卻是哽咽,一生一死,同樣都想找到回家的路呀!
承熙在身後環住他們,胸膛起伏著,生離死別已是命定,悲不能抑。
手牽著手繞過小山道,準備到鎮上趕第一班公車。天色由蒙黑到澄明,對大多數人平常的一天,卻是他們各奔前程的日子。
小鎮方蘇醒,公車站已聚著學生和小販。
「熙,把我縮在一個小角落,其他給章立珊和‘普裕’,你會成功的。」交代過無數次的話,涵娟仍忍不住哭泣。
他纏握她的手,一指一節扣著,緊緊不放。
鮑車來了,涵娟最後一個上車,他在車外。這很像當年他們去牯嶺街買書的情形,票錢不夠,他必需用雙腳跑著追趕他。
「熙,我愛你!熙,加油!」她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喊,哭聲飄了好久好久,似不願散去的魂。
他追了不知有鄉長的一段路,早無人無車了,還在傻傻地跑。
「我會……等你。」他幾乎氣絕地說。
不想回土厝,他繼續往山下走。涵娟說苦行,他就一步步像苦行僧,用自己的方式來感受自己的劫難,再修得自己的道,總有七七四十九關跋涉,人生可如朝露短暫,也可如永恆綿長,全在一心。
四個小時後浙瀝瀝不起雨來,他走過產業道路,跨過溪潭,穿過城鎮,有開車的好心人要載他都被拒絕。
衣褲頭發都濕掉,鞋底有積水聲,他專注于履步中的痛楚。驀地,身後有嘎軋的煞車聲,引得他回頭,看見一輛似曾相識的金龜車,不按規則地橫停在路中央。
車門開啟,一身粉紫洋裝的章立珊奔過來,大叫︰
「真的是你!怎麼這樣狼狽?我正想到山上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