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往東最好?」她問。
「因為久無人跡,密林遍布。」他簡單的回答。
燕姝回石屋里拿包袱。心情穩定下來後,她才發現這兒曾是衛所駐扎地,還留著練兵時的石磨銹鏈,可看出長期廢棄後的荒涼。
匆促間,她撥開人高的芒草,看到一塊傾倒的裂碑上,刻有「赤霞」二字,字痕已長出青苔和野草。她微微一愣,有似曾相識之感。
「那些士兵為何離開呢?」她忍不住問。
「你的問題真多!」遲風有些不耐,但仍回答,「明朝自朱元璋以來,一下子海禁、一下子弛禁,老百姓也被迫搬來搬去的。東南這種荒廢的碉堡可多了,就是海政敗壞的結果。」
燕姝瞪大眼,這賊寇真是目中無朝廷,不但直呼太祖的名諱,還恣意批評朝政,他忘了自己正是敗壞的主因嗎?
從昨天到今天,她經歷許多,彷佛由媽祖宮里的安全寶座,踏進危險叢林。為了要達成願望和目標,這個李遲風莫非就是嚴鵠之後,她所要面對的第二個妖魔?
第四章
動心
雲一縞,玉一梭,
澹澹衫兒薄薄羅,
輕顰雙黛螺。
秋風多,雨相和,
簾外芭蕉三兩窠,
夜長人奈何?
——李煜‧長相思
遲風是攀桅竿的高手,在碧藍的大海上,可以遠眺陸地或敵船,有時僅僅是好玩,在兩竿之間飛蕩來去。
爬樹,對他而言太過幼稚,若要爬,也得爬像南海島上那些一柱擎天的椰子樹,才有勁頭。
可他絕對沒想到,自己會有鑽入樹叢,縮頭縮腦地采橘子的一天。
「接好。」他叫著。
站在樹下的燕姝微展著裙,努力的對準目標。
遲風小心的不讓橘子擊中她,否則以她目前的狀況,不又昏倒一次才怪。
哼!她還真能忍,又過了一夜,除了喝水外,她堅決不踫葷,但在無止盡地耗體力下,眼眶青黑一團,像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
他又「飛」到更高的龍眼樹上,連拔了好幾串。在這崖邊,可以更清楚的听見海潮聲,海鳥安詳地盤旋,一切似乎都很平靜。這原不是他預定中的行程,都是被俞家軍逼的!
若他估計得沒錯,這里是赤霞,向北走是長坑,自十九年前他義父汪直上岸侵擾後,就變成了廢墟兩座,不再有人煙。
遲風踢掉一條小蛇,往下看,亂了頭發的燕姝仍秀氣正經地等著他丟水果。
被了!如果繼續他摘她接,倒真成了在後花園里玩耍的兩個無聊女人了!
遲風跳下來,冷哼一聲說︰「要不是因為王伯岩,不能讓你餓死的話,我才不會做這種蠢事!」
他一坐在火堆前,大嚼他的烤兔肉。
那倔強地餓了兩天,已然搖搖欲墜的燕姝依舊不理會他的壞臉色說︰「既有這些水果,就別吃肉了,殺生總是不好,偶爾吃吃素,也是積德……」
「閉嘴!從沒有人告訴我該吃什麼或不該吃什麼!」他憤怒地撕下兔腿,故意咬得嘖嘖作響。
魔性又發作的人,自然應該敬而遠之。
燕姝把臉轉向東方,隱約聞到海洋咸腥的味道。她剝開橘子,盡避餓,仍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橘子的酸味下到空月復,並不是很舒服。過去兩天,沒有野蔬果,她就大量喝水,喝到皮膚略為浮腫,這種餐風露宿的日子,她還能忍多久呢?
忍著胃痛,她忍不住問︰「都到海邊了,我們快到你所說的那個……無煙島了吧?」
遲風專心的啃著骨頭,以為他不理睬她時,他又回答︰「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得看俞家軍的動向,如果沒有他們,不出三、五天就到,若他們封鎖了海岸……哼!就有得等了。」
等?燕姝深吸一口氣,這可算是一種劫難修行嗎?
他丟下骨頭,突然又問︰「你和那個俞二公子的交情如何?」
「什麼……交情?我們只是一般世交罷了。」她吞吞吐吐地說。
「是嗎?瞧他找你的那股急勁兒,可不像一般世交。」他無禮地打量她,「你雖然有些瘦弱、有些嘮叨,又古怪得可以,但還有幾分姿色,只怕俞二公子對你死心塌地,非把你追回不可,那我們就麻煩大了。」
此刻,燕姝的臉像火般燃燒著,盡避她向來不重視容貌,但畢竟是閨閣女兒,哪受過這種粗魯待遇?!幸好她曾扮過「觀音」,還算見過世面,曾和各色人打交道,所以才能忍住拿橘子砸他的沖動說︰「俞家軍有比剿寇更重大的任務,哪有閑工夫找我這失蹤女子呢?他們很快就會離開的。」
「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個寇嗎?」他邪邪地笑說。
寇?沒錯!就像她夢中那個隨時會開口咬她的狼!
海寇殺人放火,奸婬擄掠的傳聞遍及海岸地帶,什麼凶殘恐怖的形容都有。但從那把抵在兩人之間的刀後,她就變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讓她更無法視他為傳說中那綠眼紅眉的大盜。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雖不友善,但對他的印象一直在改變,在她心中,他並不是初始那個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細看,或許他風塵滿面,但不失英挺之氣;或許粗暴無禮,但有種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許喜怒無常,但言談之間,又不經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類。
比如昨天,因一場大雨,路無法再走,他們必須在另一個廢碉堡過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無法去害怕什麼事。
昨晚,她難免有些恐懼,李遲風終究是個陌生男人,而且是惡名昭彰的那一種。她謹慎地縮在一角,他則連話都懶得說,大剌剌就睡在另一頭,沒兩下就沉沉地打起呼來。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瀝瀝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剛好塌個洞,水將他灑個濕透,但他似無所覺,仍睡得香甜。
後來燕姝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出聲叫醒他,「下雨了,你挪進來睡吧!」
他立刻睜開眼,看見是她,只說︰「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時候。」
說完,他又翻過身去睡,任雨水繼續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細細的雨聲,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為了李遲風。是海上凶險的生活,把他磨練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嗎?
是殘酷無情的環境,所以造成他這狂放粗野的個性嗎?
那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續的天亮。如今想來,也不過是「觀音」心腸在作祟而已。
無論如何,當海寇仍是罪大惡極之事,雙手沾滿了洗不淨的血腥。伯岩大哥為人向來有情有義,會走到這一步必是時勢所逼。現在閩浙總督胡宗憲受嚴嵩案的牽連,被押解進京後,自殺身亡,胡家在東南的勢力不再,大哥應該可以回家團聚了吧?
至於李遲風,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為好友赴湯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應該是能夠被勸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覺得神清氣爽,不再生氣,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許這就是上天交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去感化兩個大海盜,勸他們回頭是岸。
他們應該不至於會像陳靖姑收的妖怪那麼冥頑不靈吧?
也許更像媽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順風耳」,被降服後,由害人的,轉而變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遲風早在她冥想之際醒了,用濕土埋掉柴火,一回頭,就看見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陰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說。
但燕姝仍微笑著,手里裹的龍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樹葉芒草颯颯狂搖。他發現她的沉靜不動真是美,如他的第一個印象,彷佛蚌殼里的珍珠、藍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時是隔樓遠觀,此時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