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盡曲 第12頁

燕姝心中的怒火高張,臉色通紅,竟一個使力拔下刀子,對著他高高揚起說︰「你休想!我一刀下去,你得到的不過是另一具死尸而已!」

他居然笑了,而且是大笑,原本慓悍陰沉的相貌變得粗豪放肆,像個無賴孩子,「怎麼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樣呢?從南到北,都是相同的反應,都是以死來悍衛貞操,沒點新鮮的花樣,真是無聊!你們這些說詞和死法,我都听煩,也看膩了,真要死,也沒有人會攔你的。」

他還在笑,並且捧著肚子,彷佛她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話似的。

他的笑,竟使燕姝的手僵住,如有千斤重,令她深切覺得,為這種人死太不值得了,沒尊重,也沒意義。她垂下雙手,沉重地說︰「你真的沒有一點人性嗎?你難道沒有父母家人嗎?當你母親和姊妹踫到這種情況時,你希望她們有什麼反應?你也會如此大笑一番嗎?」

遲風的笑臉乍然收回,彷佛晴天里一下陰霾滿布。燕姝沒見過表情變化如此迅速的人,更不知從未有人敢如此質問「風狼」。

他的臉像罩上了一層鐵,硬得似一敲,就有鏗鏘聲,還附上粒粒寒霜。他說話的語調,如刀刃之鋒利,「我不曉得她們會有什麼反應,或我會不會大笑一番,因為我沒有父母家人,更沒有姊妹。」

手里的刀險些落地。伽藍三寶有雲,有父,所以骨血相溶,知人間恩重,有母,所以血肉相連,知人世情深。眼前的人,無父無母,不知情義深重,自然不能體會屬於他人的感情和痛苦。

他並不同於嚴鵠,嚴鵠父母俱在,榮華富貴,卻做惡多端,那是天生的乖邪。而眼前這個叫李遲風的男子,卻如落了單的小獸,一直在荒野中踽踽獨行。

燕姝看進了他的眼眸,穿過那堅鐵、冰霜和刀鋒,她那「觀音」的使命感又犯了,老以為自己能救世人苦難,掘出人心的良善!有對抗妖邪的力量。

「你好悲哀。」她一步步走近說︰「你真的不把生命看在眼里,是不是?比如你殺這只野豬和那條蛇,一刀下去,完全不在乎。對於有靈性的人也如此嗎?不顧殺一個人,會傷多少人的心,因為沒有人為你傷心,是不是?」

她瘋了嗎?不但朝他走來,嘴里還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催眠人的話。

夢中的情景,似延伸到這蓊郁的林間,彷佛她舉起手臂讓狼輕輕舌忝著;接著,她會割舍自己的肉去喂食它,如佛陀所為。

她在離他一步遙的地方將刀還給他說︰「你殺人容易,就殺吧!只是,當我的血流出時,想想我是你的親人或姊妹,你的感覺會不會不同,會有哀傷嗎?」

他像來到一個奇異的夢中,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最類似的是如他在呂宋的叢林中受到箭傷時,土著巫人的治療,也是恍恍惚惚若一場夢,天地模糊,如此的不真切。

她面色雪白,瞳孔如黑晶寶石,有種瑩透絕烈之美,美得懾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細致的頸子上,柔青的血管隱隱若現,他想著親吻和噬咬的感覺,以及那克制不了的欲念及沖動。

她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上,一刺便可穿他的心,「把刀拿去,想殺,就殺我吧!」

他難道也瘋了嗎?從他糾滿肌肉,長成魁梧身材後,就沒有刀劍可以欺近他,更不用說是抵住他的心了,而且,對手還是個柔弱的女子!

中邪了!到底是他要殺她,還是她要殺他?!

遲風用力的甩甩頭,粗魯地搶過小刀,往樹叢砍殺而去,一會高、一會低,一會如鷹、一會如豹,像在除去迷障。

敝女人!差點弄瞎他的眼,又差點刺穿他髒腑,這「觀音」真有魔法嗎?他回頭看她,見她仍在原地不動,臉上還是那副悲憐的樣子。

悲憐他「風狼」?簡直是侮辱、是荒唐、是白痴!

遲風腦筋一轉,如今驚動了俞家軍,要出海到無煙島勢必得多費一番功夫。再拖個處處惹麻煩的女人,情況只會更惡劣。

不如就利用她的悲憫,要她好好合作,幫他完成這一趟任務,那不是很有意思嗎?!他倒要看看,這王家觀音能慈悲聖潔,甚至愚昧到什麼地步?!

枯葉紛紛落下,他擺出最輕巧的鶴型姿勢,展開一個溫暖的笑說︰「好啦!我也不想再玩把戲了。其實,將你從翁家誘騙出來的主謀者不是你舅舅或我,而是你大哥王伯岩。」

「我大哥?」燕姝一听見這日夜期盼的名字,眼楮頓時亮了起來,「你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嗎?他人在哪里?」

魚兒上鉤了!哈!

「我不但知道伯岩,我們還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兄弟哩,」為了取信於她,遲風更有感情地說︰「四年前在杭州,我們就是同穿一條褲子的好朋友。胡公子和你嫂子有染的事,我最清楚,伯岩的憤怒及反應是每個男人的本能,那不忠的女人死了活該,只可惜胡宗憲的勢力太大,爭取不了公道,唯有亡命海上。」

連細節都有,所以應該不會是騙人的才對。燕姝又問︰「他這些年好嗎?」

「亡命之徒怎麼會好呢?大海無邊,諸多險惡,我們只有加入海盜群才能自保。」遲風頓一下說︰「老實說,你大哥和我,就是俞大猷全心要消滅的倭寇之一。」

燕姝呆住了,這消息簡直如青天霹靂,大哥竟變成可怕的倭賊了?!

「所以啦!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偷偷模模的『劫』你出來的原因。伯岩在一次暴風雨中受了重傷,拚命想見你,我冒這麼大的風險,也是居於朋友之義。」遲風說謊時,連眼也不眨一下。

「他傷得嚴重嗎?」她無暇細思,只關切地問。

「若不嚴重,我們干嘛費勁拐你?」他一臉誠懇相,「伯岩常說你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定會諒解他的所作所為,不會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總算相信了,連我這陌生人你都搶著當我的姊妹了,更何況是親哥哥呢!」

燕姝臉微紅地說︰「無論伯岩做什麼,他永遠是我的大哥,你快帶我去見他吧!」

「這下你可是自願進賊窟的喔!所以,你得幫我應付俞家軍的追捕,一切听命於我,你做得到嗎?」他問。

「只要能見我大哥,我什麼都願意做。」燕姝毅然決然的回答。

炳!王伯岩,你有這麼個傻妹妹,是幸或不幸呢?遲風有了人質的「合作」,心安了一半,於是又坐下來繼續吃烤肉,並說︰「快!填飽肚子後,我們就從東面下山,路很不好走。」

燕姝轉過頭來面對他,「我……我吃素,不殺生的……」

什麼?喉間的一塊豬肉差點讓遲風噎著,這個女人的麻煩怎沒完沒了呢?他極不高興地說︰「這荒郊野外就只有這些東西,你不吃,就準備餓肚子吧!」

「我能忍的。」燕姝自昨晚就沒吃一口食物,肚子空、人也虛,可她仍說︰「我可以吃野菜和野果。」

「隨便你!我向來是打獵或捕魚,吃肉慣了的,絕不會去爬樹摘水果,或婆婆媽媽地采野菜,要吃素你就得靠自己!」遲風沒好氣地說。

他起身滅火,處理殘餘,看燕姝一副如紙薄般脆弱的模樣。哼!依他的經驗,人餓到昏時,什麼都能下肚,才不管素或葷呢!有時逼到不得已,人肉也會吞,他就不信這王觀音能撐多久!

「走吧,往東,是最能避開俞家軍的路。」他扯下兩根粗木,給她一根,專打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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