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它遮掩銳齒,用濕潤的舌頭輕舌忝她的粉頰……
「不要!」她偏過臉,雙手使勁地揮。
有人驚呼,燕姝倏地張開眼,見一小丫鬟端著藥站在床前,差點被她的動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該吃藥了。」小丫鬟怯怯地說。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猶在夢中。
到此刻,她仍不習慣這房間俗艷香旎的擺設,尤其是宮燈上的果女圖。已經十日了,向來健康的她,早覺神清氣爽,偏偏遲風認為她尚未痊愈。
「我總不能交給他一個饑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這是妓女樓時,心頭立刻浮現假師姊麗花的話,心中感到極度的不安。
那時,遲風的解釋則是,「我們海上兄弟集會,只有龍蛇混雜的妓戶才不會引人注意。」
她願意相信他,幾日相處下來,他不時顯示出內心的善良,例如連夜背她找大夫,盡心醫治她,雖然他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愛國,倒也是個重誠信、講義氣之人。
她也慣於隨遇而安,這兩年在媽祖宮和善男信女接觸,也見過世面,不會被妓戶嚇到,更何況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隱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癲的場面。
吃完藥,燕姝拿出媽祖像繼續繡。當她昏迷醒來時,發現包袱仍在,不禁對遲風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魯不羈的模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一面。
這些天,她偶爾在午寐時上睜眼,就見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靜地讀書。一個海寇如此的專注於籍冊,是要向她證明他亦是有才學之人嗎?至少那畫面很動人,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發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書?」
「『日本一鑒』,是我從胡宗憲抄家時得來的。」遲風說︰「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東之域有雞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眾,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東夷大島。」
「听起來很美呀!」燕姝其實並無概念。
「東夷確實是宜人秀麗,蒼蒼郁郁的終年常綠,山高水湍不可測,充滿神秘風情。」遲風極有興致的說︰「在佛朗基人給我的地圖上,東夷的形狀像一只會飛的蝴蝶,我怎麼看都不對。雖然我不是滿月復經綸,但提及大海,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問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訴你,別叫我李大哥,我在陸上的名字是卜見雲。」他打斷她說。
「卜見雲?」她重復一遍。
「沒錯,我有兩條船就叫『水盡』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盡南天不見雲』。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詩句嗎?」她立刻猜出說。
遲風臉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滿意她的靈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腦的詩人,有我喜歡的灑月兌豪邁。」
「還有呢!洞庭湖詩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無煙』,可是無煙島名的由來?」她又說。
「我的學問就沒到那處了,無煙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賞和愛慕。
這樣「知書達理」的遲風並不常見,多半時間,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氣,言詞果斷,行事乾脆,老成而無情。私底下,他或許愛譏諷,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個任性自負的大孩子。
如此多變的人,燕姝亦是首見,且深受吸引。會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時,隨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讓燕姝大開了眼界,她長得柳眉杏眼,脂粉勻稱,身上總飄散濃郁的丁香、麝香味,嬌俏至極,每次見到遲風,總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對美人的殷殷垂愛。
而清蕊待燕姝就極為苛刻,嫌她額頭有疤,身材瘦弱,正經八百,沒半點風情,最悲慘的是,她竟然沒裹小腳!
燕姝哪懂得青樓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寬愛天性,說清蕊胭脂太劣,還教她做一種可光面去皺的香澤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蘭、白臘、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習道煉丹,偶爾會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並不用,只是有興趣研究罷了。
清蕊愛美,立刻眉開眼笑,馬上對她露出巴結的態度。
遲風大為訝異的說︰「清蕊仗著人面廣,會服一個深宅閨秀,也只有你『風里觀音』做得到。」
他的贊美總會使燕姝特別貼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里有個風字,很適合做她的「順風耳」……
外頭有些異聲,喚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該給清蕊送去早上調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尋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動,只知往東的長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欄桿外,扶桑花開得如盞盞紅燈籠,幼時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來吃,這使她懷念起遠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見到久違的伯岩大哥了。
繞過一個植滿九重葛的小道,來到清蕊廂房的側邊,就听見她銀鈴似的笑聲。
由敞開的窗,見遲風與三個兄弟盤坐榻席上,矮幾上擺滿山珍海味,觥籌交錯。女人就清蕊一個,緊依著遲風,嬌唱著——
「風箏兒,太輕薄、太飄蕩,就怕你走上天。一絲絲、一段段,拿住你在身邊纏。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還,听見風聲也,我自會湊你的高低和遠近。」
「哦——清蕊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著說,並硬推遲風親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縮緊,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緒涌上來。她能對遲風期待什麼呢?一個海寇,恰恰配青樓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幾本書,或做些感動人的事,就認為他與眾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離去,卻見曾扮車夫綁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來,直入內室,並沒有發現她。一會兒,就听見遲風的問話,「怎麼樣?俞家軍和戚家軍都往閩南去了嗎?」
「還是大哥厲害,鼓勵漳州和泉州一帶的舶主鬧事,把朝廷大軍引去,我們才能無阻地到達無煙島。」潘大峰說。
燕姝听到俞、戚兩姓,很自然的停下腳步。
「那些舶主也該動動,老躲在山區里也不是辦法,決個勝負,還有機會出海。」遲風說︰「船準備好了嗎?」
「好了。」另一個叫熊飛的大胡子說︰「只是……王伯岩一直沒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們的手上。」
听見大哥的名字,更讓燕姝僵立。他不是在無煙島嗎?
「怪了!無煙島到澎湖嶼快的話三晝夜;遇著風浪,也不會半個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這個妹妹?」名叫廖武勝的大個子說。
「應該不會,照翁炳修的說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會不顧她的死活。」遲風皺著眉說。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說︰「那批船貨,有香料、金銀和珠寶,還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來換個不值幾兩的妹妹,難呀!」
「太郎桑,我們中土百姓和貴邦不同,有個孔子,看重倫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書念了不少,不會看妹妹被我們折磨死的。」遲風不耐煩地說。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為何他的語氣如此可怕?尤其是遲風親口所言,完全陌生,凜冽似寒冰,穿心而過。
「折磨?王姑娘挺可愛的,你們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嬌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