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個季節 第6頁

所以偶爾林世駿沒來,羅鳳秀就會對女兒說︰「你那個英俊的學生呢,也叫他過來給我解解悶吧。」

這些類似的話,常弄得桑琳啼笑皆非。

近農歷年前,桑琳陪呂逛街,提了大包小包回家,再趕到醫院。在病房遠處,就听見母親爽朗的笑聲,她正在對林世駿講東坡肉的做法。

「這可是杭州的第一名菜呢?」羅鳳秀說?「先要將四四方方的五花肉用綿繩綁好,再加入蔥、姜片、八角、桂皮、醬油和紹興酒,然後用小火慢炖。我呢,更講究,在炖了一小時後,改由用電鍋蒸三小時,這時要加水和冰糖。等汁收了,肉酥爛滑潤,一點也不油膩,一口咬下去,嗯——真是人間美味。」

她說完,桑琳就笑著說︰「媽,你這不是愈說愈饞嗎。」「古人有‘望梅止渴’?伯母是‘憶肉止饞’?都可以寫成一本食譜了。」林世駿說。

「這小子真是我的知音?」羅鳳秀贊許地說。「怎麼叫伯母,應該女乃女乃比較適合吧。」桑琳提醒道。

「女乃女乃太老了?我喜歡他喊伯母。」羅鳳秀說。

桑琳笑笑,由袋子里拿出一盆繞著紅紙的報歲蘭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增添了些許新春的氣象。羅鳳秀看了很開心。這時,桑琳又端出另一盆對林世駿說︰「來,這株是給你爺爺的,也讓他有點過年氣氛。」

「我爺爺也有?」他驚喜地說。自爺爺昏迷以來,還沒有人想為他老人家買什麼呢。和桑琳接觸愈多,愈覺得她蕙質蘭心,林世駿曉得自己沒有愛慕錯人。

她領著他來到林爺爺的病房內,廖太太人不在,大概是開小差去辦點事吧,房內極安靜,病人緊閉著眼,有呼吸一吐一納的,像在數著時間的腳步,愈走離死亡就愈近。

桑琳輕手輕腳地將盆花放好,林世駿在她的身後,恰見光線在她黑柔的發上盈盈舞動,他突然有想觸模的。

他的身高夠、胸膛寬、手也大,足以給她溫暖的擁抱。但當桑琳回過頭時,眼光清明,那毫無芥蒂的笑,是純粹老師對學生的,令他的心撲通跳了兩下,不敢有唐突之舉。

她的視線停在椅子上的一本書,書名是《泰戈爾全集》,便忍不住拿起來說︰「你就要聯考了,怎麼還有時間看這些閑書呢。」

「知道老師很喜歡泰戈爾的詩,我每次讀了,都感覺心情平靜,紓解了不少壓力。」而每次念一句,也就離你愈近,讓我充滿期待和斗志。林世駿同時在心里說著。

桑琳順手打開書簽夾著的那一面,順口就讀出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

她念了一半,突然間笑出來說︰「林世駿,你在交女朋友嗎?」

她問得如此隨意,像一般老師的關懷,林世駿卻有做賊被抓到的心虛,臉漲得通紅,支吾地說︰「沒……沒有……」

「有也沒關系,現在時代不同了,若在我們以前,中學生交男女朋友可是不得了的事。」桑琳笑笑說。

「哪有差那麼多,老師和我是同一代的人。」他想也沒想的抗議道。

「不、不?以前農業時代,生活步調慢?三十年是一代。如今科學時代,一日千里,五年就一代,你沒听說過嗎?」

桑琳用訓示口吻說完,又翻翻那本泰戈爾。「我最喜歡大詩人的《飛鳥集》和《新月集》。《漂鳥集》是生命真理的對話,而那些真理不是來自哲人的故弄玄虛,而是來自平凡與自然的太陽與月亮。有時,詩確實比哲理更接近心靈,更能顯現出人道精神……哦,當老師的毛病又犯了,再講下去,說不定把要給你的校刊文章都說完了呢。」

林世駿卻希望她不要停,由她清脆聲音所傳出來的每一個字句,都如絕美的天籟。她懂得如此多,卻又保持最清純的眼神,那是怎樣辦到的?他太想了解她,于是設法找尋或閱讀她所喜歡的一切。像月亮追趕著太陽,想縮小他們之間遙遠的距離。

桑琳可以感受到他,意聆听的熱切及專注,不禁又說︰「看看這一句‘我們相見相視,有如海鷗與波浪的會合。我們分離,有如海鷗的飛去,波浪的卷開’這常使我想到蘇東坡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嗯,海鷗和波浪,飛鴻和雪泥,真是很相似的對比,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呢?」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桑琳又翻了一頁,一張紙掉落出來,她及時接住,也同時看到內容,那是一首手寫的詩。

——想靠近你的心,

害怕孤獨飄零二十四個季節,

我向前看一片深藍無邊的大海,

無船可渡,海鷗也不?跨越的,

有你在彼岸想與你同行,害怕一個人落單。

二十四個季節

行路匆匆一片黑霧彌漫的暗夜時空沉默

流星也?許諾的

你猶在夢中你不知道

我有多努力追趕一季

如同一年

一年如同四歲

等我超越了你?便能回頭揚起我的雙臂

說一聲我愛?到我的懷抱?來

這是林世駿在想著桑琳時隨手涂鴉的,他曾幻想她住在一個森嚴的古堡,等著他成長,由他帶她進入能夠自由飛翔的天地。真是飛呀,有兩對翅膀,向明亮的陽光而去。

但此刻,做了賊又剖了心,他急著說︰「呃,這……這是我亂寫的。我……我想為爺爺彈吉他……你知道的,他年輕時也是愛寫歌填詞的人,還曾上台表演過,所以……」

「二十四個季節?」桑琳再看一遍,不甚了解,但基于老師應多鼓勵的立場,她笑笑說︰「寫得很不錯呀,韻律感很好,我都可以想像到音樂了。呃,有你在彼岸……我猜你是思念媽媽,對不對?」

林世駿差點吐血,桑琳是天真到什麼地步,竟把一首情詩看成是思念母親之作,想到此,他的尷尬不安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趣。或許,這就是桑琳的特別之處,也是他之所以迷戀她的原因吧。

「對了?我有個建議。」桑琳把書本和紙張放好說︰「你可以把你的作詞給一個人看看,他的名字叫杜明峰,是去年畢業的學長,曾參與校刊的美編,你應該听過吧。」

杜明峰的大名誰沒听過,是個十足的怪胎,常是大家談論的對象。林世駿與他從不同道,只知他對音樂、藝術極為痴迷,課不好好的上,留級過一年,去年才勉強拿到文憑,找了一所專科念。當然啦,讀書是副業,正業就是在音樂界打拼、闖名氣。

「我和他沒有交集。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夏天穿大棉襖,冬于穿短袖短褲來上課,說要做實驗,腦袋怪怪的。」他的口氣帶點不屑。「他有和老師聯絡嗎?」

「他偶爾會拿編好的音樂帶給我听,問我的意見。」桑琳說︰「他父親是唱片界的人,所以需要大量的創作,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推薦。」

「難怪他的音樂會有人用。」林世駿冷哼一聲說。他突然想到,杜明峰的另一個流言就是迷戀余桑琳老師。听說,在她代課期間,為了繳齊班上的英文作業,杜明峰還用賄賂的方式,對按時交的人,就給二十元等等。然後,他還作畫、制書給她,令她不勝其擾。

林世駿的內心涌上一股從未有過的妨意,不高興地說︰「我知道他迷過老師,讓你困擾過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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