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神父一口氣說完這累積多年的話,心願既了,生命力也更顯微弱。
他呼吸困難的喘著氣說︰「你們可以走了。我累了,剩下的時間,就讓我和上帝靜靜的對話吧!」
維薇看著他血色盡失的臉,死神已悄悄地站在角落。她略微激動地拿下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鏈,放在馬修神父的手里。
他緊緊握住,眼楮最後一次張開,眸中帶著酸楚的淚水,維薇也不知不覺地抽泣起來。
她傾盡所有,要獄卒為神父修一座墳,並立一個大十字架,將他苦難的一生,再回歸到上帝的懷抱。
一直到走出主堡,跨上馬行向林蔭深處,維薇的淚一直不停地流著。
又是童年時的一個親人走了,當年眼見父母死在絞架上,她無力善後,只有任他們的尸骨化為塵土。沒有一點安慰、沒有一點祝福……至少,她現在為馬修神父做到了。
天漸漸黑,風吹起,一陣陣如哀嗚,波格知道她的心情,只有默默相伴。
馬愈行愈緩,眼前的路再也看不清楚,淚多得用手擦也擦不完,維薇干脆翻下馬,走到一棵大樹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得天地皆悲……
淚不盡,人生的無奈亦不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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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石階的頂端,移動一根柱子,一段繩做的樓梯便垂落而下。
「從這里上去,就可以俯瞰整個教堂。」果里神父說︰「這個地方是我偶然發現的,沒有人知道。」
維薇站在一旁,沉默無言。她穿著高腰的黑袍,頭系黑色長巾,一塊黑紗布罩住臉龐,把一雙如地中海般湛藍的眼珠襯得比冬天的夜還暗沉。
「你還撐得住嗎?」果里神父輕聲問。
「你是問,我會不會哭嗎?」維薇頓了一下,低聲的說︰「你或許能了解,有時人到最悲傷時,是沒有眼淚的。」
「不,我不了解。」果里神父嘆口氣說︰「莉淇和你是不同典型的女孩子。」
「是的,我們自幼就不同,」她懷抱著一種茫然的痛楚說︰「所以,我很難想像,最受人寵愛的莉琪,能戴著面紗在閉塞的孤兒院中待上十年。若她早知道會有如此椎心又殘忍的死法,又何必白受那麼多年的罪呢?」
她一直無法釋懷,也永遠不能釋懷,上帝又開了她一個天大的玩笑!
當她費盡苦心找到聖母孤兒院時,竟發現莉琪已死,而且才是十天之前的事。她震驚極了,于是陷在痛苦、悔恨、悵惘及憤怒的種種情緒中,久久無法平復!
記憶中的褐發小女孩,已成了躺在花上的尸體,死白的臉孔仍舊帶著清麗動人的輪廓,只是她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因為見到世上僅剩的親人而歡喜大叫。
姐姐來了呵!爸爸走了,媽媽走了,費羅姆姆也走了,但姐姐來了,來接你離開這恐怖孤絕的地方呵!
但一切都太慢了,整整慢了十天,時間再也倒不回來,該說的話也永遠無法說出口了。
維薇揪心扯肺的大哭大吼,始終不願接受呈現在她眼前的另一個悲劇。
她抓著波格、抓著果里神父、抓著孤兒院僅存的那些女孩,卻仍止不任心中的」哀痛呵!于是,她圍著一棵大樹猛繞,像當年悼祭父母般,由肺腑唱出「風中祭你」,一遍又一遍,直到腳底滲血,喉嚨暗 干疼。
她憤怒的狂喊︰「我要殺諾斯,殺掉那個沒心沒肝的諾斯!」
「諾斯沒心沒肝不是他的錯。」果里神父平靜地說︰「他是中了柯倫‘忘情之水’的毒,洗去了他一切的記憶。」
「他若是真愛莉琪,又怎會如此輕易的就遺忘他們之間的愛呢?」她咬著牙悲切他說︰「我就從來不曾忘記呀!」
當然,無論是拿刀或借刀的人,她都不會饒恕,她不會讓婚禮平平順順的進行,不會讓貝里特家族心安理得,她定要鬧得塞提城雞犬不寧,又兼鬼哭神號才肯罷體!
登上繩梯,果里神父仍不放心地叮嚀著,「記住,無論有什麼變化,你都要留在上面,沒見到我,千萬不要下來。」
「我知道,」維薇點點頭說。
她拉起繩梯,合上木板,獨自留在一個小室中。雖是封閉的空間,但屋頂及牆壁各留有可客人穿過的小洞,透進的光,讓她看清楚四周沾著奇怪的顏色。
哦!她明白了,這是專供從前來拱頂壁畫的人休息的地方,因為時代久遠,也就沒有人注意了。
由洞口,她可以看到教堂里的每一個角落。
這建立在她妹妹死亡悲劇上的婚禮,盛大得教人憤恨難當。擺設金碧輝煌不說,貴族出身的武士及淑女皆在服飾衣帽上下功夫,奢華的氣氛充斥,更顯得後山里莉琪白衣入殮的景況淒涼。
說愛的人怎麼可以薄幸呢?維薇瞪著已站在聖壇前的諾斯,盡避莉琪身邊的每個人都聲援他的無辜,但無辜的手殺人就沒有罪嗎?
何況,那罪惡之手上戴滿了金戒銀戒,手的主人盛裝華麗,一點都不介意旁邊站著的是另一名女子!
她不在乎今天的計劃會帶來什麼後果,但至少她為莉琪出了一口怨氣,也讓殺人者不能稱心如意地過太平日子!
典禮開始了,莊嚴的聲音介紹新郎與新娘雙方的家世背景,有一長串的頭餃及傲人的財富。
維薇冷冷地想著,她該何時「切入」呢?
還是在彼得主教祝禱之後吧!扁讓那些上帝箴言濃濃地散在空氣中,她再將之一一擊碎。
主教抑揚頓挫的贊頌聲告一段落,正當他開始點燃帶有玫瑰香味的臘燭時。維薇便就著洞口,幽幽地唱出記憶中的歌--
我在空間找不到你,我在時間找下到你。空間如夢,生死俱茫然;時間如河,兩岸人空待……
莉琪的歌聲,加上死亡悲傷的腔調,忘情之水的歌聲回蕩著,深深震撼人維薇感覺自己像佩瑟比娜;,走進黑色陰冷的冥府,親人喚不回、大地喚不回,死灰的臉、死灰的唇,將教堂內一切的華美都凍結了。所有的人如大難臨頭的螻蟻般倉惶奔逃著,只有一個紅衣人鎮靜地往反方向指揮。維薇看到他那漆黑短發,如墨的眼珠,和那如神祗般的姿態,她幾乎直覺就猜到那是柯倫。
拌聲如線將斷,又如珍珠般散落一地,突然,諾斯大吼一聲,仿佛樓塌般的往外直沖。
倏地,白天轉成黑夜,真是冥府之王布魯特出巡嗎?連維薇自己都驚呆了。
她由壁上的鑿痕爬到屋頂上,巍巍地站在屋脊,太陽變成一團黑影,原來是日蝕,正像是來應和她這場「表演」。
低頭往下看,只見狂叫的諾斯發瘋地舉劍刺向自己的心髒,在那一刻,全部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連她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接著,諾斯摔下階梯,血漫過大地,不少人蜂擁而上,仍是只有紅衣人不動如山。
他用手遮著眉,抬起頭,無法直視太陽,唯有面向教堂,恰巧看見黑暗中黑紗飄飄,像聖殿尖塔上忽然飛來一個女巫!
維薇嚇得差點跌落,她知道此地不宜再留,也不等果里神父,就逕自由小道繞到孤兒院。
四周都是腳步聲,維攻盡量在暗影中走動,直到回到孤兒院的小禮拜堂,再一閃,就躲入儲物室里。
她極有耐心地等,等到外面搜索的人群散去。但她還是不放心,于是默默地在內心數著時間。
日蝕結束,天恢復光明,仿佛又回到正常的世界……
維薇曉得,沒有人會比她等待得更久了,所以,她撫平黑紗黑裙,幾近無聲地走出來,踏向那傍著海岸的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