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溪頭,有那麼嚴重嗎?」雁屏不太能理解的說。
「當然嚴重了!你看看你,設一點主見,什麼都怕,哪像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你都變成怪人一個了,你知道嗎?」史文如說。
「我不覺得自己怪呀!」雁屏咕味著說。
「我的媽呀!地甚至連自我意識都沒有耶!」于凱慧兩眼一翻說︰「你告訴我,有哪個女孩大學念了三年,連舞會都沒參加過的?」
「我有參加過呀!」雁屏趕緊說。
「別提了!就那麼一次班級舞會,而且還是我們騙你,若不參加,學校會記過,你才勉強出現。」手凱慧嗤之以鼻地說。
「而女圭女圭居然還相信,真太好笑了。」江玫又抓到笑柄地說︰「你們還記得舞會現場鳴?每次有人向女圭女圭邀舞,她就千遍一律地回答︰‘我不會跳,請你找別的女孩好不好’,結果有個男孩老羞成怒,便直向她說︰‘你不跳舞,干嘛還來參加舞會’,而咱們的寶貝女圭女圭竟然哭出來說︰‘這里那麼多女孩,你為什麼非要找我嘛’。嘿!這一回答,就把我們X大最有名的舞棍給氣出了會場。」
江玫唱作俱佳的表演,把在場的人皆逗笑得如瘋子一般,只有史曼如還勉強講了幾句話,「還說呢!那次舞會弄得我們外文系惡名昭彰,好一陣子都沒有人敢來找我們辦活動。」
雁屏承認那是她的錯誤,但當那舞會會場燈光一暗,全部的人成了扭動的暗影時,她就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而且,她對身蠻上的接觸一向很敏感,要和陌生男人手拉手、肩並肩地跳舞,實在超過她能忍受的範圍。
「還有呢!」江玫已說到興頭上,欲罷不能地接著道︰「就說那一次東區的演唱會吧!現場多熱鬧呀!人人都high到了極點,又蹦又跳的。可偏只有女圭女圭小姐一人,嚴肅地坐在那里,仿佛參加葬禮般,害我們差點被人家K,以為她是來鬧天王的場!」
我就不迷帥哥,又怎麼樣嘛!雁屏想辯駁,但速度不夠快,馬上又被于凱慧搶了話說︰「我這兒還有一樁呢!上回我們借來木材拓哉的長假,看得如痴如醉,女圭女圭卻在沙發上呼呼大睡,這夠畸形吧?」
「我才沒有睡著,你們問我劇情,我都—一回答,而且還說木村拓哉帥呆了……」這回雁屏終于奪得發言權。
「別那麼言不由衷的樣子。」史曼如笑彎了腰,「在你眼中,木材拓哉可能還不如動物園的那群笨大象呢!」
「胡說,大象一點也不笨,它們是很有靈性的,比人類可愛多了……」雁屏直覺地辯駁,等她發現自己在說什麼時,已來不及收口了。
只見三個女孩早已笑得東倒西歪,有人還跌進路旁的樹叢里,把絲襪都刮破了。
「你還說你沒問題!」江玫笑岔了氣說。
雁屏唯一能做的,便是站在那里,任大家嘲弄。她臉上有淡淡的蒼白,眼中有隱隱的蕭瑟,為什麼她會和大家不一樣呢?
于凱慧沉住氣,擁著雁屏說︰「女圭女圭,別生氣喔!我們都是為了你好。真的,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若真繼續遵守那個‘二十一歲條約’,以後難保不會有三十歲或四十歲的。到時,搞不好連你的工作、戀愛、婚姻,甚至生幾個孩子,都不能獨立自主喔!」
「好修哪!」江玫伸伸舌頭,半央求地說︰「好嘛!說好嘛!你可以把這次的溪頭之旅,當作是對權威及迷信挑戰的‘獨立宣言’呀!」
「‘獨立宣言’?嗯!說得好。」史曼如再加上另一句,「還有,你若不去,我們就找別人湊數,暑假的日本之行也就沒有你的份了喔!」
這就是重點,她不能再失掉一票朋友了,否則她的學生生涯,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猶豫了半晌,雁屏點點頭說︰「好,我去,我會試著說服我爸媽的。」
「說服不成,就離家出走嘛!」江玫在一旁打氣說。
「好主意!」史曼如也拍手附和。
幾個女人又七嘴八舌地在校門口講了好一會兒。
「嘿!吧脆到我家去看日劇怎麼樣?」于凱意提議。
「好哇!」曼如和江玫同時說。
「我不行耶!我爸今天會回來。」雁屏一臉歉意的說。
「我們本來就不把你算在內。」史曼加聳聳肩,「反正你永遠都有事,我們早就習慣了。」
四個女孩在漸垂的夜幕中分道揚嫖,其中,三個手勾著手,親密地向東,一個則形單影只,落寞地向西。
總是這樣,她永遠都是被孤獨留下的那一個。
史曼如的無心之語,一直在雁屏的耳旁回響著——不把你算在內、不把你算在內……
她仿佛看到十幾歲的自己……阿里山之旅,她是全班唯一沒去的;中橫畢業旅行,家長拒簽回條;墾丁鮑園三天兩夜,她不能參加,連老師都罵她不合群……
一次又一次的,那些同齡的女孩有了共同的回憶和歡樂,但都不包括她。于是,有形無形的,她慢慢地被排斥在外,青春也只留下獨啃的寂寞。
她有預感,這次不去溪頭,所有曾在心頭劃下的創痛,‧又要重演一遍。
都是孫師父那一套「孤寡命」、「閉塞命」害的!從小,她就和母親在鄉下冷清相守,直到上大學才有機會來台北。
而上了台北,母親也為了她的「安全」,一直在學校附近租屋,緊緊的盯著她,讓她活動的範圍都局限在小圈圈內。
是的,小圈圈!
整座台灣島,她就活在幾個小圈圈內,不曾往直或往橫延伸,更不用說島外的廣大世界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沙灘上的小螞蟻,一個洞鑽進,一個洞鑽出,既看不到大海藍天,也走不到遍山礁石,然後一生就這麼結束了。
她不是不懂得反抗,只是多年來,她皆生活在一種差不多和「宿命」一樣強大的觀念中,已習慣那道
「枷鎖」
然而近日來,她突然變得無法忍受,不只是史曼如她們常在她耳邊的「洗腦」,還有她內心的呼喚,和一些不清楚的怪夢、一些暗影在霧中追逐她……
尤其是她二十一歲的生日快到了,長長的等待,進人倒數計時,她內心反而更混亂、更茫然了。
雖然答應史曼如她們要去溪頭,但她自己仍茫茫然不確定呢!
雁屏一打開雕花大門,就聞到紅糟鰻魚的香味,這是父親最愛的一道菜,而他認為只有母親能做得恰到好處,所以每次他要來,母親便會花一天的時間選料、配料、腌漬、里粉,再一塊塊細心的炸,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讓父親進門使剛好下肚,以滿足他的口月復之欲。
「呀!你回來得正好,才起鍋,趁熱吃,又酥又軟。」簡秋華看到女兒便招手,一臉掩不住的快樂模樣。
程子風聞聲,也揚起油膩膩的手,大嗓門地說︰
「哈!我最漂亮聰明的女兒,來,讓我親一個!」
對于這個父親,雁屏是又愛又恨。
十歲那一年,她當選為全校模範生,卻因為父親被列為一清專案中的甲級流氓而臨時被取消,那種羞辱,她至今難忘;那也是第一次,她發現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竟是被歸于「壞人」一類的社會害蟲,那種幻滅感嚴重地啃噬著她小小的心靈。
又十年過去,盡避父親號稱已改邪歸正,又在漁業、運輸及建築方面有一番事業,但雁屏仍有身世不清不白之感,所以,她一直不敢讓朋友知道她是程子風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