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2頁

這應該不是芳心暗許,或者他是全校唯一年輕男老師的緣故吧!

因為唐銘實在太呆板木訥了,每天就梳著一式頭發,固定一身灰藍陳舊的長袍,臉上表情一成不變,聲音不死不活的,除了他教西畫,除了他沒有白發白鬢外,實在與那些冬烘先生無異。

所以自三個月前他上的第一堂課開始,原有的轟動聲勢立刻減弱一半,以後每況愈下,最後連愛吱吱喳喳的女學生都懶得談論他時,就可以明白他這人乏善可陳到什麼地步了。

但徇美仍然維持「一見他就想笑」的情緒,一堂一堂課過去,這種可笑感,有愈加強烈的趨勢。

她把眼光由那丑得可以的石膏像,偷偷移到唐銘的臉上。他長得可算是一表人才,眼楮夠深邃,鼻子夠挺直,嘴唇夠有型,身長玉立的,有幾分風采;只可惜頭發太硬,臉皮太僵,像戴著一副畏畏縮縮的面具,給人家一種不太有男子氣魄的印象……珣美正想著,才發現自己拿筆畫在紙上的,不是那位西洋老兄,而是唐銘的人頭。

她嚇了一大跳,搞不清楚目己是哪一根筋不對勁,她試著修改,又怕時間來不及。唉!

避他的,反正她的技術並不好,他們大概也看不出來,在這節骨眼,只好將錯就錯了。

而且,她私心以為,畫唐銘比畫假人頭有意思多了!

老校工搖著下課銅鈴,珣美趁亂中交出她那與眾不同的畫作。

下一節課也是男老師,但高齡己六十有余,所以不需要貞操保衛隊。太師椅被搬走,幾位耆老及校長、唐銘,都魚貫而出,和來時一樣,都是好笑的儀式。

一離開坐位,珣美又往窗口倚著,推開一點縫隙,讓冰涼的風吹在她燙熱的臉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過來,伸手要關窗戶,說︰「小心又要挨罵了。」

「你不覺得這兒的空氣很糟嗎?」珣美皺著鼻子說︰「不但是這兒,還有富塘鎮……不!應該是整個河間縣府,整個中國,總叫人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璇芝習慣了珣美的激烈言辭,只笑笑說︰「這兒的空氣怎麼不好?仰德女校已經是我們的通氣孔了。」

「怎麼通法?」珣美說︰「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著如護法金鋼,唐老師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我看「西畫」就要變成「死畫」了。」

「你不是常說,自由是存于心靈及意志之中嗎?」璇芝仍神閑氣定地說。

「可惜這個世界,總是按照外在的形式來做事,把人都弄成了傀儡……」

珣美正說著,旁邊傳來一位女同學培秋的聲音︰「我就說唐老師像結過婚的人嘛!

結果劉大嬸不信邪,連續向他提了兩次親,他都一口回絕,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這不表示他在家鄉有妻子嗎?」

「那可說不準呢!既然有妻子,為什麼不大方地說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學玉琴辯駁完,還轉過頭問璇芝︰「你認為呢?」

「我怎麼會知道?」璇芝笑著回答。

「你們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背後閑嗑著男老師成親了沒有,這又與你們何干?」

珣美很不客氣地說。

「別說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喲!」培秋說。

「會有什麼好奇心嘛!」珣美仍一本正經,「像他那麼死板又無趣的一個人,我才懶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戲班里的丑角,叫人想發笑而已。」

「丑角?還真虧你想得到!」玉琴笑出來說︰「看來,天下之大,就沒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漢了!」

「當然,英雄好漢我要自己當,我才不相信女性會輸給男性。光說我們一個吳校長,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虛有其表的七尺漢了。」珣美說得更起勁。

「別和珣美辯了!她一心只想學吳校長,做個不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說。

「不要婚姻?那豈不是要到廟里當尼姑了?」培秋驚怪地說。

「喂!你到仰德來念書是念假的嗎?女人除了當男人的奴隸,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珣美想想又說︰「不!甚至還能說,女人月兌離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海闊天空……」

大伙正听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來「啪」地一聲關窗子。她們才發現教國學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顫顫地走到講桌前,在石板上寫下今日的作文題目「論守道而勿失」,旁邊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書中探經義」。

珣美瞪直了眼。論守道,八成是論守婦道;而女誡、女論語、內訓、女範捷錄這四本書,她早就丟到腦後了。

偏偏這堂課是富塘鎮那些衛道之士要求的,連要抗議的權利都沒有。珣美只有不甘心地磨著墨,手里毫筆一揮,寫下的頭兩句,竟是革命女杰秋瑾的詩︰淤泥有願難填海,煉石無才莫補天。

唉!她何時才能沖破家庭及社會的藩籬,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陣寒風襲來,身旁的窗被吹開了一個小縫,恰好夠她看見雪地里踽踽而行的唐銘。

那飄飄的衣裙,頎長的身形,從遠處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課堂上的表情和姿態,珣美又要發笑;仔細尋思,這還真是相當怪異的樂趣呢!

***

珣美躲在藏書樓中翻著一本本老舊的籍冊。這里是段家最僻靜的一個角落,遠離園內所有的勾心斗角及骯髒行徑。

二十年前,當段允昌用巨資買下這宅第時,也同時保留了藏書樓中的一切東西。他自己當然是不讀書的,那些連燒灶都嫌的紙冊,只成了他與地方土紳附庸風雅的一種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歲時,因為一次捉迷藏的機會,發現了里面堆棧的書籍。她那讀過詩文的母親,便由牆上一幅字開始教起。那幅字聯雖已蛀蝕,但她仍記得其中的幾句︰一書一世界,一字一如來,自在自在。

據說在許久以前,樓外的扁額就寫著「自在軒」。

這確實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避開父親和幾位姨太太的鴉片煙,兄弟們的欺侮,姊妹們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惡。

在成長的過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別的。孤立的是,她母親如蘭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後,就只有生下她個這女兒,特別的是,在段家一門的不學無術下,珣美偏喜歡念書,他們笑她是遺傳到中過秀才,卻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這種一妻三妾,三兒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應該會過得很淒慘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學識,又愛珣美的聰慧,所以對她們這一房有某種程度上的寬容與放縱。

比方說,如蘭受不了妻妾間的傾軋,自願入尼姑庵帶發修行,這對段允昌而言,是很沒面子的事,但他也勉為其難地答應。又比如,他一直任著珣美讀書,甚至還不顧眾人反對,送她進仰德學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鎮幾個有名有姓的大戶,都把他們的女兒送進去了,我能落人後嗎?他們老說我是暴發戶,是仗著幾個臭錢的粗人,我就要讓他們瞧瞧,我段某人養出的女兒,也不輸給狗屁翰林的宋家!」

這些話說得令人啼笑皆非,雖然顯示段允昌對三女兒的偏愛,卻也讓珣美更了解她與家人之間巨大的鴻溝。

捻亮油燈,她再繼續翻閱吳校長借她的新青年雜志,其中正倡行「新文化」運動,支持民主與科學,反對舊有中國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諷時,一針見血。而他們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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