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17頁

「找過了。這一星期來,我們有一空,就大街小巷找,連曾世虎那兒都查過,就是沒有……」黃康說。

「天呀!一星期,整整七天……」季襄不敢再想下去。

他無法想像她會發生什麼意外,那超出他能忍受的範圍。

從那天起,季襄的心有一大半都在找尋珣美。他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徘徊黃埔江畔,穿梭在城隍廟附近鬧街,人海茫茫,就是不見她的芳蹤。

他甚至混在乞丐堆中,夜宿在火車站及船碼頭,把自己弄得狼狽至極,只為了找珣美。接著,他牽上黑道的人口販子,由「長三堂子」的頭等妓女,找到「堿內莊」的下等妓女,皆徒勞無功。最後,他和租界及中國巡捕都攀上交情,去看那一具橫死的女尸。

季襄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他的生命中已存在著太多必須優先考慮的人及事,一個僅僅和他有三個月師生關系的女學生,實在不具有任何份量。

到上海,是她硬要跟隨;離開報社,也是她的自由意志,所有的危險性她都很清楚,他真的不必負道義或良心上的責任。

可是他為什麼那麼痛苦呢?夜里輾轉反側是為她,白日無心工作是為她;寢食難安是為她,苦悶煩躁是為她,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以為無關緊要的珣美呀!

好!他承認,從富塘鎮開始,他就很樂意讓她跟;到了上海,若她不提,他也會將她帶回報社。他對她是有些粗魯冷淡、不假辭色,但她不會真相信若萍的話,永遠不肯再見他了吧?

三月、四月過去,天候己不再寒冷,處處春暖花開。季襄停佇在黃埔江頭,看忙碌的貨輪進進出出。海天一線不再蒼茫,鷗鳥一只只由南方歸來,身後的上海,除去了霜雪,更加明艷多彩。

面對這繁華盛景,面對他的理想抱負,在所有的沖勁中都留著一股空虛。他無法真正解釋什麼,珣美出現在生命中仍是奇怪的,只是由她,他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系一個人的滋味。

第五章

五月初由北京傳出的學生罷課風潮,到六月時已達到全國鼎沸的地步。事情起因于巴黎召開的和會,北洋政府想把青島及山東的主權讓予日本。

中國早非清末的中國,民智己開的老百姓,不可能再忍受這種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所以紛紛起來抗議。

上海是個國際性的大城市,自有領頭的效果。知識分子高喊著「打倒軍閥,統一中國」,工人商人拿著「抵制日貨,愛用國貨」的旗幟。由上而下的民族覺醒,日日在街頭上演著。

崇貞女塾是基督教學校,原屬中立態度,但羅勃牧師居于愛中國的心,也帶著身穿灰衣藍裙的女學生,為示威游行的人吶喊助陣。

珣美熱愛這種場合,她還自制很多布條,要大家拿在手上揮舞著。

多奇特的經驗呀!堡人罷工,商人罷市,學生罷課,全心只為解救中國。

她們隨著隊伍動著,因為警察已經半管不管的,所以有些混亂,沒多久人便散掉了。

珣美東張西望,只找到一個叫古瑾華的同學,兩人退進小巷,暫時喘一口氣。

「待會我們只好自己回學校了。」古瑾華拍著胸脯說。

珣美沒有回答,她的眼楮被地上散落的一份刊物吸引住了,她太熟悉那名稱及格式,因為是屬于季襄的報社。

她離開他也快四個月了吧!

那日,她踩著後巷泥濘的青石板地離開,恰好遇見一輛停著的黃包車,她想也不想就喊出「滬江運輸行」的地名,車夫飛快地拉著,她就這樣輕易地逃出險境。

如今回憶起來,她還算滿幸運的。踫到一個善良的車夫,阿標又正好在運輸行內,沒有使她流落街頭。

「三小姐,你怎麼現在才來?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標一見她就說。

看到阿標那黝黑憨直的臉,珣美如見親人,鼻子不禁發酸。但她自尊心極強,只輕描淡寫地說︰「我母親沒說嗎?我是和一位唐老師出來的。我在他的報社工作兩個月,因為……因為理念不同,想想還是來找你比較好。」

阿標從小看著珣美長大,知道她藏心事的習慣,也不多問,只說︰「無論如何,我終于可以給你母親回消息了。三小姐……」

「我不是什麼三小姐,叫我珣美就好。」她要求著,又說︰「我來,會不會很打擾你呢?」

「怎麼會呢?」阿標很義氣地說︰「你和你母親對我有恩,就算我拚了最後一口氣,也不會讓你餓著!」

說歸說,首先住就發生問題。

阿標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一堆男人睡在一塊兒,當然不適合珣美。她身上又沒錢,不能租屋或住舒服的旅社,最後是以阿標妹妹的身份,暫擠外鄉人臨時搭蓋的木屋。

她四周都是做最低賤工作的苦力,婦女多半是幫佣或打臨時工,白天看他們憂愁忍耐的臉,夜里听犬吠及孩子的哭聲,真要抹去她逃家後所有的信心。

第一晚在濕冷的被窩中,她就哭了,想到季襄,她更是愈哭愈難過。

她原本就知道他是不可以信任的人,偏偏一直美化他,認為他是革命英雄、愛國志士,必有聖人的道德標準。沒想到他也是使好耍詐的凡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麼欺騙、偽裝、引誘、綁架的手段都來,這不是和那些殺人放火的盜匪沒兩樣嗎?

只怪自己太笨太傻了。她想到自己流露的崇敬,不顧一切救他的那一幕,懇切地說出內心理想的那一幕,甚至要把全部身家都奉獻上去……他根本不當一回事,還在背後嘲笑她、算計她。被處以凌遲的酷刑,大概也沒那麼痛吧?

她在木屋待了七天,就哭了七天。始終分析不出來,為什麼季襄絆她的這一跤,會讓她受重傷似地,無力再爬起來。

第八天時,阿標跑來找她,說︰「有免費的晚餐,我們快點去吃。」

「哪有這麼好的事?」珣美悶悶地說。

「基督教堂,耶穌請客啦!」他笑嘻嘻地說。

原來教會為了吸引群眾,不時在禮拜日布施一些點心或飯菜,附近的工人就會結伴同來,順便唱詩歌,也听听講道。

那天的講題是「回來吧!迷途的羔羊」,珣美正在彷徨無措之際,听了頗有感觸,便主動和羅勃牧師攀談。一聊之下,才發現他竟然認識吳蘊明校長。

「我在廣州傳教時見過她,她是非常特別的一位女性,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褐發夾白的羅勃牧師用標準的國語說。

「我一直希望像她一樣,能當個啟發民智的教育家。」珣美用期盼的口吻說。

「真的嗎?我們的教會正在辦學,有訓練教師的課程,你願意參加嗎?」羅勃牧師眼楮一亮說。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仿佛冥冥中有一只大手,在幾經擺弄之後,又將她推回到光明之中。

崇貞女塾供吃供住,她只需要在課余時間到孤兒院幫忙,就算付過學費了。

日子上了軌道,就逐漸充實起來。她如海綿般,吸收每一種課程,尤其以前未曾接觸到的英語、科學及教育哲學。說實在的,有了一番生活體認和心情轉折後,她念書的態度,比在仰德學堂認真,也嚴肅多了。

然而,仰德仍是她閉塞生活中的重要啟蒙,所以當她由璇芝信里,知道她的出走造成仰德的解散時,內心難過得不得了。並且,很多同學因而迫嫁,包括璇芝在內,她的悵恨更是無法言喻,連作夢都巴不得自己忽獲神助,有翻雲覆雨之力,能將封建那腐朽陰晦的宇頂掀開,讓其中吃蝕的爛菌毒蟲見光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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