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緣花 第2頁

她步入那老舊的五樓公寓,先上頂樓找名彥。才按一下鈴,她就想到,名彥「出差」去了。

他的出差,就是放下出租車不開,和一票狐群狗黨去辦事。辦什麼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

由國中開始,宛芸上前段班,他念後段班,兩人的生活及前程就愈拉愈遠。他變成問題學生,天天打架鬧事,有一次他們的名字同列在布告欄,他是吸煙記過,她則是作文比賽第一記功,這是他們之間最常說的笑話。

林爺爺死後,名彥無人管束,更如月兌韁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唯一不變的是上她家吃三餐的習慣。他在她們母女三人面前,就成了單純善良的年輕人,義氣十足,並以保護者自居。

宛芸回到三樓,一室的黑暗清寂,心情更沮喪。

剩下可傾訴的人只有宛莉了,但宛莉交了男朋友,整日「阿靖」掛在嘴邊。這個時間打電話去台北,恐怕阿靖也在,又要惹一身閑氣。

何況對這熱情沖動的妹妹,能夠不惹麻煩,宛芸就感激涕零了,要她分擔煩惱,恐怕還要一段時日吧!

但空茫的黑洞總要填滿,她放了cD,巴哈A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如流水般在高山低谷漫游著。她覺得自己來到一個空曠的大地,有晴麗的藍天,花草都會唱歌。

她特別喜愛第三樂章,父親也是。他們常在屋內大聲放著,其中有一段以短音在每個音階爬著,到了頂端,低音琴和大提琴先後出現,似一瀉千里的瀑布,令人心弦震動,如滑到一座絕美的伊甸園。

案親一邊听著,一邊愛將年幼的她上下搖,到瀑布處再一拋,幾乎觸到屋頂,那真是童年最興奮美妙的記憶!

在車上听又不同花樣,父親總在懸落的剎那,雙手放開方向盤,舉得高高的,等樂符蕩平才重新展控車子,她彷佛經歷一次飛升的經驗。

她曾經多麼崇拜他呀!他卻輕易背叛,為了另一個女人。

A小調又即將演奏到那段她又愛又恨的部分,尚未滑落,她就關上,並把白色的訃聞撕個粉碎。

逝去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

一大清早,名彥就來敲門,手上還拎著豆漿和飯團。

「今天我去照顧干媽,你就在家休息吧!」他進來就說。

「你不用做生意了嗎?」宛芸問。

「開出租車就有這點好處,自己是老板,愛翹班就翹班,多爽呀!」名產拿碗裝豆漿,一邊說。

「錢總是要賺呀!」她擦著桌子說。

「錢嗎?我有的是。你以為出租車是我唯一的收人嗎?那點只夠我塞牙縫而已。」他大口吃起飯團。

宛芸仔細看他。這個名彥,小時候長得倒眉清目秀,功課也好過一陣子,怎麼愈大氣質愈糟,舉止盡是流氓氣了呢?

「好了!別再看了!」他停止咀嚼說︰「再看也擠不出你他媽的好學生書卷氣。」

「你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吧?」她忍不住問。

「安啦!我林某犯天犯地犯人,就是不犯法。」他眨眨眼說︰「而且犯了法又如何?本山人自有一套點穴和解穴的功夫!」

「練武的人就有被廢武功的一天,我看你還是趁早收山吧!」她說︰「今天你就乖乖開出租車,我媽我自己照顧,各司其職。」

「不行!再下去你就會變成一只大貓熊了!」他圈住兩個眼楮說︰「到時候你得改叫宛宛或芸芸,被送到動物園去了!」

「別再耍寶了!」她笑著說︰「你要去醫院就去。不過我得警告你,自從知道我爸的死訊,她變得有些怪,你要小心一點。」

「我倒覺得她脾氣和氣色好多了,好象心中卸下一塊大石頭。」他做個怪表情說︰「瞧她,印堂上那塊烏氣消失了,人中的肌肉不再浮腫,以面相學來說……」

「好啦!你又懂什麼面相學了?」她敲他的頭一記說︰「還不快去,免得何太太又唆!」

「我只是想逗你笑而已,你老是那麼嚴肅。」他一臉認真說︰「像你這年齡的女孩子,應該歡笑玩樂,每天吃吃咯咯笑個不停,哪是你這種樣子?活像生在另一個星球,重力比地球多十倍似的!媽呀!這樣算來,你有二百多歲了!」

「林名彥,你再不走,我可真要生氣了!」她緊抿發笑的雙唇說。

「哇!兩百多歲的大貓熊!」他走到門口仍夸張說。

送走這寶貝蛋,宛芸笑出了聲。名彥本是很聰明的,但環境把他塑造成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就像她,本是快樂無憂的女孩子,偏偏在生活下提早老化,彷佛一朵不允許盛開的花。

這世界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她留在家里,把房子上下清掃一遍,一下子就過了十點,正想打電話給上班的宛莉,突然門鈴響起。

一個西裝筆挺、帶著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拿著一張名片對她說︰「我是王復康,梁筧恩先生的律師,我們在電話中談過,你一直不肯駕臨我的事務所,我只好親自來了。」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不讓他進門。

「你連你父親的遺囑都不听了嗎?」他扶扶眼鏡說。

「他十二年前就不是我的父親了!」她冷冷說。

「梁小姐,我只是做我的工作,並不涉及任何恩怨,你讓我完成我的職責,我就不會再打擾你了。」他說。

宛芸只好開門,並以不愉快的口吻說︰「請長話短說,我還要到醫院看護我媽媽。」

「有人喜歡看到律師,有人討厭看到律師,但生活上偏少不了我們,不是嗎?」他徑自坐下,由公文包拿出一疊文件說︰「你父親過世以後,留了一筆錢給你和你妹妹,包括股票、存款和地產,總數是六千萬元。」

六千萬元?宛芸瞪大眼楮,以學商的本能,馬上連想到後面那七個零。雖然台灣錢淹腳目,天天耳內听的都及億兆,但對她這小市民而言,六千萬是個天文數目。

「他給我和妹妹六千萬,那他的……太太和兩個兒子呢?」她聲音反應著震驚。

「他們繼承絕大部分的財產和事業。」王律師頓了一下說︰「你應該知道,這有大半都是梁太太娘家的。」

「我很清楚那位‘梁太太’家多有錢有勢。她就是用財富買走我父親,硬生生拆散一個家庭的。」宛芸打斷他的話說︰「這六千萬我不要,不仁不義的造孽錢我不收!」

王律師看著她,一臉意外,好半天才說︰「六千萬呀!不是一筆小錢,可以讓你改善生活了!」

「你喜歡,就送給你好了!」她干脆說。

「可惜我沒有個富裕的爸爸。」他自嘲說,又轉為正經︰「你要不要,我管不到,每個月利息錢仍照存到共同帳戶中,你隨時都可以領取。」

「共同帳戶?」她一頭霧水。

「你母親一定沒告訴你。」他說︰「十二年前你父親就為你和你妹妹開了一個戶頭,每個月存入一筆生活費。你母親從不動,現在也有七百萬左右了。」

她竟不知道?這些年僅靠她母親小學老師的薪資,她們很簡省地活著。她因此得打好幾份工才完成大學教育,妹妹五專的學費都很困難地籌措,而她們竟有這筆財富?

「現在請你簽名,表示你被通知了。」見她表情慎戒,他溫和說︰「這沒什麼,只是一道手續,你若不接受遺囑,要直接和梁太太談,我只能負責傳話和協調而已。」

她悻悻地簽了名,王律師才收拾公文,起身要離去。

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過頭說︰「你父親很遺憾沒見你們最後一面,他一直很想念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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