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琇知道那兒有個土地公廟,既可暫避一下,又可看到老厝的動靜。
她在土地公前萬分虔誠地祈求著,然後坐在土階上等。她希望阿祥能夠離去,她就有棲身之處了。今晚她可不想再住旅舍了。
太陽逐漸西下,落在橋後頭,把山林、溪水、稻田、菜圃都罩上一片金紅。
那一次是父親贏了。父親站在橋上對母親喊話︰
「美津,你把君琇交出來,她是楊家的女兒,與你們呂家無關,你明白嗎?你若不听,我就取消你的贍養費,取消君琇的繼承權,看你怎麼養她?!」
母親在顫抖之中投降了。
君琇當年不明白,父親既不愛她,為何硬架她回去?如今才大悟,原來女兒大了,待價而估,可以徹徹底底地利用到尸骨無存。
她彷佛可以看到父親站在老地方寺她喊話︰
「君琇,你要跟我回去,你非嫁給江金發不可。你逃不掉的,我翻遍台灣都會找到你,讓你連跳海都無路。」
她打個冷顫,太陽已沉落,林間滲進暮色。東邊的山脈像巨大的陰影,隨時要壓下來。魔爪已伸出,不,是山頂的雲,山腰的嵐,山下的煙,全因突然的冷,水氣凝結,都混在一起了。
起霧了,溪上一層白茫茫。有名的碧山霧,總在黃昏時溯溪而來,所以叫荒霧溪。老厝燈亮了,黃黃一盞,表示阿祥要留下。
君琇站了起來,她必須去趕六點半最後一班回台南的車,她沒有選擇的余地,她總不能在這荒山野地听一夜鬼哭神嚎吧!
霧中的溪是很危險又陰森的,有許多鬼故事。君琇只好挑大馬路走,她的裝束依然嚴密,不會有人多看她一眼的。
走過荒霧橋,幾片農田、住家、學校、雜貨店、洋裁店、茶行、中藥店、香燭店……郵局、衛生站、派出所,終于到了車站,最後一班往台南的車已經等在那里。
君琇急著撥開霧,進入車站票亭買票。才走幾步,她就停在原地,阿祥和另外兩個父親的手下正坐在黑亮的長椅上,閑閑地看著每一個旅客。
如果她再前進一點,眼尖的阿祥在巡梭幾回後,必識破她的偽裝;但她若此刻轉身就跑,必然引起他們懷疑,非圍上來盤查不可。
她從頭冷到腳,終于體會什麼叫「進退兩難」和「插翅也難飛」。她已經看到阿祥他們架她回台北的畫面了,就像走鋼索將失足的人,要眼睜睜地面對那場粉身碎骨。
但總要死得漂亮。
她輕輕轉回身子,想把握那千分之一的機會,平安走出車站。
當她跨出第一步時,立刻感覺到背後的騷動及涌上的人氣。完了!她逃不掉了,她這一生再沒有機會了。
她寧可在這一刻瘋、這一刻死。正當尖叫在她口中即將逸出時,有個三分短發、老兵模樣的男人拉住她的手腕,嚷著外省腔的台語,一臉不耐煩。
「林阿素,你終于到了,你遲到了一個半鐘頭,搞什麼嘛,害我們以為你坐錯車,迷路了。」他說。
君琇直覺想說他認錯人了。但眼角瞄到阿祥的身影,她嚇得發不出聲。
「已經很晚了,我們快走吧!」那男人說。
他幾乎是半推半拉地把她送進一輛生銹小貨車的前座,她才穩住,車就馬上啟動。薄霧中,她看見那男人在招手說再見,阿祥呆在那里,六點半往台南的客運正閃著兩盞如蛇的燈往反方向開走。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她竟在阿祥觸手可及處逃月兌了?!真是奇跡,但她現在又要去哪里呢?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車不是往台南走。
她慌忙往左邊一瞄,開車的男人戴著斗笠,只能看到一半的臉,皮膚黧黑,胡髭不齊,看不出年紀,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像個工人。
他是誰?他要帶她去哪里?
她想問,想解釋錯誤,但老是出不了口。這幾日的奔波流離、緊張困頓,方才的驚險萬狀,彷佛讓她失去說話及正常思考的能力。她只覺得虛弱悲哀,手不斷顫抖,她努力忍住那種歇斯底里,根本管不到車往何處行,如果它是要開落海,她也無力阻止吧!
山愈近,霧愈濃,他們在塵沙滾滾的產業道路上急行。有一段沿著荒霧溪,絕崖峭壁,路七彎八拐,折轉崎嶇。天已全黑,寂靜中,只靠兩車燈指引。
她可以感覺司機的駕駛技術很好,態度悠游自在,他沉默也讓她安心,能整理自己紊亂的情緒。
好奇怪,一輛陌生的車,一個陌生的人,竟令她有一種安全感,因為他救她一命嗎?
車終于停下來了,有狗的唁吠聲,路旁微亮的小木屋走出一個人。
「嗨,老李,吃飯了沒有?」隔壁司機問,聲音渾厚低沉,中氣十足。
「吃過了!」老李回答。
司機突然轉過臉對君琇說︰
「入山證給我。」
君琇嚇一跳,抬頭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雙眼,長而明亮,有一種銳利機警,說不出的勾人魅力。一個工人怎麼會有這樣復雜的眼楮呢?在震懾中,她忘了他問什麼。「入山證給我。」他又說一遍,並傾過身子由她手中拿過一張卡。
哦,入山證,方才在山下,那個三分發男人給她的,她竟在手中絞半天,就像絞她的手帕一樣。
「對不起,老李,有點縐了。」司機略帶歉意說。
「沒關系,改天再和老張換個新的。」老李又念著入山證,「徐平,林阿素。
你老婆嗎?」
「是呀,她很害羞,不太說話。」司機說。
君琇幾乎跳了起來,腦袋像被人敲了一記,整個清明。天呀!老婆?!林阿素是這個人的老婆?!
她想大叫她不是林阿素,但喉嚨仍干啞,發不出聲。
柵欄打開,車繼續走,彷佛大勢己去。
這個徐平真奇怪,連自己的老婆都會帶錯?!這麼多天來,君琇第一次有想笑的沖動,太荒謬了。
也許是天太黑、霧太濃,她又斗笠方巾的,他才搞錯吧?!不管了,至少她避開了阿祥,徐平若發現她不是林阿素,必會送她回碧山,那是明天一早的事,她還可以趕去台南,赴福嫂中午的約。
她不再顫抖,心亦漸漸平靜。
※※※
餅了關卡,正霄總算松了口氣,外人是進不來了。今天碧山氣氛有些詭異,平白無故多了一些人。
他們準時五點在車站等,阿素沒有到,那批人倒大搖大擺來,一看就知道是外鄉人,而且不是善類,為以防萬一,他一直待在卡車上。
車一班班走,燈也亮了,就是沒阿素的影子,他們猜她不是坐錯車,就是下錯站,只能在那兒干著急。
六點半,阿素終于到了。正霄二話不說,車開了就走。一路風馳電掣的,現在應該可以放慢了。
要適應一個新身分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這些年來他不知換過多少稱呼,反而回到學校當自己,最初還不太習慣陸正霄三個字呢!
至于假老婆,他仍有微詞,但為任務也只有忍耐,何況一個鄉下女孩,會比槍林彈雨或毒蛇猛獸還可怕嗎?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這女孩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怪異,從頭到尾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像一尊石像,車子轉彎跳動,她都不受影響,忍不住叫人納悶。
徐升說她有些低能遲緩,但到什麼程度呢?照目前看起來,話听不懂、反應鈍、一趟車可花雙倍時間搭、包得滿頭滿臉,連眼楮都遮住,病可能還不輕呢!希望別惹出更大的麻煩才好。
必卡後十分鐘的車程便到山莊。環山的谷地,一排排像營房般簡單粗陋的建築,全是木頭蓋的,是日據時代的林場宿舍,如今歸林務局管,供伐木墾地的工人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