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13頁

「你真的不跟大哥去大稻埕嗎?」惜梅再問一次。

「中聖還小,我怎麼去?」寬慧仍是那句話。

「反正最多不過個月,等生意安定了就回來,小中聖有這麼多人疼惜,怕什麼呢?」惜梅說。

「孩子是很脆弱的,你沒生育過,不能體會那種母子連心的感覺。」寬慧說︰「何況哲夫出城談生意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己都會打點順當的。」

「我看大哥最近壓力也不小,工人被征走,伙計走掉,合伙人要散,又有日本人逼他當征糧官,他非常需要你。」惜梅試著說。

「我所做的不就是把家里上上下下打理好,讓他沒後顧之憂嗎?」寬慧說︰「女既主內,男就主外,外面的事,他應該處理好,別讓我們女眷操心才對。」

「我記得你以前樣樣都是幫忙插手的。而且現在是戰時,世道總是艱難些,你更該陪他了。」惜梅說。

「說實在的,這幾年我也沒有那些心力了。」寬慧說︰「說不定我還幫倒忙了。你跟著去,不是更好嗎?」

「我哪有你懂得多?我還真怕扛不來重任呢!」惜梅說。

「一下要照料哲夫、你父親和生意,是不容易。」寬慧想想說︰「現在女工下人都請不到,不如秀子跟你們去,怎麼樣?」

秀子這幾年一直待在黃家,雖是采茶女工頭,卻里里外外都模熟了。她勤快又有禮,黃家人對她印象都不錯。

「好呀!就不知她願不願意?」惜梅說。

「我再問問她。」寬慧說︰「她這女孩子也真與眾不同,都快二十四歲了還不肯嫁。現在男人都調去當兵,更沒對象了。不如這次到城里,人多面廣,她或許有看上眼的也不不一定。」

「你替她緊張什麼?秀子志向才大呢!她對自己的終身早就有主見,她一直想嫁給城里人,當少女乃女乃呢!」惜梅說。

「那麼這次去,不就是給她一個機會嗎」寬慧說。

有人在半掩的門外輕敲著。

「寬慧,該睡了吧?!」哲夫的聲音。

「看呀!有人來催了。」惜梅笑著說。

打開門簾,哲夫在外面和惜梅打招呼。見他們夫妻雙雙離去,心中一股悵然,她的形單影只還要多久呢?她並不怕等,只是覺得荒謬,哲彥知道她的等待嗎?

必上門,坐在油燈旁,影子在牆上閃爍著孤獨。

「媽和中聖走了嗎?」蚊帳里的敏貞坐起來問。

「走了,你還沒有睡嗎?」惜梅問。

「我要阿姨陪我。」敏貞仍用舊稱呼,不願意叫阿嬸。

「好,我馬上來。」

惜梅熄了燈,換衣就寢。月光從窗外靜靜灑入,這本是夫妻喁喁私語的良宵,但枕畔卻只有八歲的小女孩。

「爸爸和媽媽最愛中聖,對不對?」敏貞對躺下的惜梅說。

「他們也愛你和姊姊。」惜梅說。

「只是比較少一點。沒關系,我有阿姨,而且我也愛中聖弟弟。」敏貞打了個呵欠。

听敏貞軟軟的童音里,有發自內心的認命和誠摯,惜梅不禁心疼。

黃家這兩個小姊妹都乖巧漂亮、令人喜歡。然而同母不同命,敏月由于是頭胎,還得家人寵愛過;敏貞際遇差些,一出世便承著眾人的失望。

接下來又是寬慧身體最差、心情最黯淡的時期,根本不曾細心看顧這幼女,因此敏貞身形特別瘦小,個性也特別安靜,似乎和任何人都不親。

要和敏月相處並不難,她原就溫柔大方,善體人意,做事伶俐,早早就是祖母和母親的好幫手。

至于敏貞,就要多花一些心思。

也許是前世的緣吧!敏貞從會跟人,就和惜梅特別投契。惜梅愛她藏在心中的驚人熱情;同時也發現,小敏貞遺傳了寬慧最敏感細膩的一面,最能激起生命的火花,也最可能造成自我的毀滅。

可惜寬慧從沒有時間去探究兩個女兒,她只知道敏月的甜美和敏貞的孤僻。

惜梅嫁入黃家後,便把敏貞要過來作伴,敏月仍和祖母一起睡。

每晚,她們姨甥兩個都要說說話才睡覺。

「阿姨,你要去很久嗎?」敏貞將她粉女敕娟秀的小臉枕在惜梅的肩上說。

「不會很久的,幾個星期就回來了,你先回阿媽和姊姊的眠床睡。」惜梅模模敏貞的臉說。

「我跟你去好嗎?」敏貞又問。

「怎麼行呢?你還要上學呢!」惜梅說。

「上學不好玩,天天都在割草和防空演習,根本沒有念書。」

敏貞說。

「不好玩也要去。台北城不是小孩子的地方。」惜梅輕柔說。

「秀子為什麼能夠去?」敏貞問。

「她是大人,而且是來幫忙的呀!」惜梅說。

「我不喜歡她,她的眼楮看人都好奇怪。」敏貞說。

「你這小腦袋又胡思亂想了,你去管秀子的眼楮做什麼呢?」

惜梅模模她的頭,笑著說。

「我也不喜歡她家的人。」敏貞又說。

「也不喜歡紹遠嗎?他可常常編草蚱蜢、竹蜻蜓來給你和敏月玩呢!」惜梅說。

這一次小敏貞遲疑了一會才說︰「我也不喜歡他,他是男生,又髒又臭,而且腳丫好大一個,難看死了!」

這番童稚的言語,讓惜梅忍不住笑個不停。

唉!這漫長艱苦的歲月,也只有敏貞這朵小解語花,能帶給她一些歡樂。

當敏貞的呼吸聲沉穩傳來時,她仍無法入眠。

月光照到床頭,清輝柔和。她由枕下取出由小荷包裝裝的四封信和書簽,曾經相思情濃的紙箋,隨著歲月,也逐漸泛黃了。

哲彥此刻身在何處呢?

她心中念著相思詞旬,雙眼漸漸闔上。

不知多久,她來到一個迷宮般的巷弄中,到處是煙霧彌漫,像分不出日夜、天地的所在。

遠處有人語,彷佛是她日日期盼卻不得見的人。她急著循聲而去,東轉西繞,心里想的是哲彥。

猛回頭,那人就坐在石椅上,她也樂地向前一步,煙霧由眼前散開,那笑盈盈面對她的人,竟是紀仁!

醒來醒來,。又是夢,。同樣的夢,不同的場景,都是哲彥變成紀仁!

她終于回到自己的房間,也驚坐起來。為什麼老作這種夢呢。

真叫人沮喪又悵惘呀!

這事太荒唐了!哲彥是她的夫婿,她對他的印象卻退到模糊的黑白照片上;而紀仁非親非故,卻常清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

這些年,她想哲彥,就不由得想起紀仁。白天她尚能用心在哲夫上,但一入夢,一切就混淆顛倒起來。

對這無可奈何的事,她有一絲罪惡感,但也只能解釋成她四年不見哲彥,而紀仁兩年前還來拜訪她的緣故吧!

唉!年華漸老,戰爭可有結束的一日?會不會像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呢?

惜梅到了大稻埕,才發現城里景況比鄉下更淒慘。

台北是總督府所在,是盟軍飛機攻擊的主要目標,常數架飛機一排齊齊掃射,處處可見斷桓殘壁。

如此情況下,自不是四年前惜梅北上所見的繁榮景象。能走的人早疏散鄉間,非留下不可的人,則憂惶恐懼,四處挖防空壕、做沙包;甚至連以前熱鬧的圓環夜市也給翻起來,做成大畜水池,以便救火之用。

惜梅白天和秀子守在永樂町的店面,有空襲警報便到防空壕躲,听著遠方的爆炸聲;晚上則用黑布遮窗,防燈光外泄,在一片荒涼的寂靜中,忐忑不安地入睡。

他們經過好幾天,才習慣這炮火轟炸下的日子。

惜梅來的第三日,便由哲夫口中,知道紀仁學成回國的消息。

他終究沒隨哲彥的腳步去中國,反而習完醫,可以回來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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