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灰亦相思 第32頁

響應她的只有空茫的霧氣,天是白、地是白,前後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極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來,讓自己完全在霧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場病,農歷年間她返家療養,一開學又回到平寮繼續她的教書生涯。

這場病讓她思慮透徹許多。她終于了解,自己不是不懂愛情,那麼多年來她一直和紀仁談戀愛,只是上天捉弄人,讓她以為所等的人是哲彥。

廟口的師父也不是不準,只是他說的新郎是紀仁。那年端午節,她披著嫁杉等婚禮,回來看她的是紀仁。師父說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後,紀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覺醒太晚,錯失這一回,姻緣就難了。

有幾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紀仁,但又因為矜持而提不起勇氣。何況他已經說得如此絕了,恐怕只會譏笑她反復無常、意志不堅而已。

可是難道就這樣算了?她真的要注定孤老一生嗎?

鄉間寂靜,日子忽忽而過。台北因專賣局取締私煙而引發的二二八事件,惜梅在事件過後才听父兄提起。

「二二八」是本省人、外省人沖突的表面化,是民怨無法平息的結果。不過幾天,由北到南的各大鄉鎮都紛紛起來響應,造成不少可怕的流血暴力事件。

惜梅在三月底回桃園時,事情已被鎮壓下來,但政府一波波抓人的舉動仍未停止,弄得各處人心惶惶不安。

惜梅的小弟因參加城內大廟前的集合而被拘禁,後以年紀尚小,由永業具保領回。大弟寬建則因在示威行動中露過面,隨惜梅到平寮避風頭。

這個事件有本省人殺外省人、外省人殺本省人,其中也不乏彼此救助的。種種的歷史真相要到許多年後才有人公開調查與省思。

惜梅當時一听到暴動起于大稻埕,台北又鬧得最嚴重時,她立刻想到紀仁的安危。

紀仁雖對政治興趣不大,但邱家來往的人都是地方士紳及政界顯要,她就曾親耳听見他們如何批評阿山仔和半山仔,這回難保不受牽連。

不想不急,一想就日夜無法成眠。後來還是由哲夫這條線索打听到消息。

「邱家都沒事,只有紀仁哥被抓,已經關了一個月了。」寬建心情沉重地說︰「據說是幫幾個暴動受傷的本省人敷藥,被人告密的。」

「救人乃醫生的職責,哪還分什麼本省人、外省人的?」惜梅難以接受這事實,她要握緊拳,才能忍住尖叫的沖動。

「這個時代哪有道理公義可言?」寬建說︰「邱家一直在設法營救,只怕是進去容易,出來難了。」

惜梅整個人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

天啊!紀仁會死嗎?就像那些犯人,在黑牢中受盡折磨凌虐,然後在某個無人的深夜一槍斃命,只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不!他不能死!在戰火連天的時候他都能出入敵後、平安無事,若死在這太平之世,就太沒天理了!何況他還是那麼年輕、熱情、富有理想的一個人!

她恍惚地回到房內,看著周圍的一切。若他死了,這世界對她只成荒漠,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直當他是不朽不壞的。這些年在重重禮教下,她不敢承認自己愛他,如今她的心清楚了,他怎麼能死?

死了成灰,成灰亦相思,這情債她如何承受得起?除非她也成灰,灰灰相隨,或許他還來得及明白吧!

惜梅準備到大稻埕就近等消息,家里的人又七嘴八舌反對。

「你又不嫁給紀仁,干什麼又去找他?」淑真說︰「何況現在這種情況,好的沒有壞的有,你去觸什麼楣頭呀?」

「你頭腦怎麼老想不通?」永業說︰「以前哲彥生死不明,你要嫁;如今紀仁生死不明,你又要招惹。你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不一樣的。她嫁給哲彥是義務和榮譽心使然;此刻奔向紀仁,則是出自她內心最深層的愛意。她不會為哲彥死,但心甘情願與紀仁共赴黃泉。

她死去也不是要嫁或招惹紀仁。如果他能平安活著,她願意皈依佛門,為他頌經一生。他若慘遭不測,她此生亦了。她的決定不為什麼,只為自己的心呀!

朱家拗不過惜梅,就叫寬建陪她到台北。

台北一切都恢復正常,街市依然熱鬧熙攘,但由增加的軍人及警察,仍可以感覺到風聲鶴唳的氣氛。比如住旅舍時身分的盤查,就是以前所沒有的。幸而惜梅和老板認識,住宿沒有太大的困難。

行李一放好,惜梅就催弟弟到邱家打听情況。

她在房內不安地走來走去。後來想想,既是心意已決,又何必毛躁呢?于是她坐下來,靜靜地在黑暗中沉思。

門開了,寬建回來,還帶了紀仁的母親,惜梅驚訝地站起來。

「你一定擔心極了,對不對?」素珍一進門便說︰「我是親自來告訴你,一切都沒事了,紀仁今晚就要回來了。」

呀!謝天謝地!惜梅幾日壓抑在內心的陰霾一掃而空,像走出一個黝黑可怕的窄洞,個人不再昏然悲觀。

精神一下子的松懈使她又哭又笑,全不顧素珍在場。

「這都虧了哲彥幫忙。他在大陸那幾年認識了不少人,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打點才保出紀仁,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呢!」素珍繼續說。

哲彥?他的朋友之義倒是無庸置疑的。惜梅含淚說︰「人回來就好,我也放心了。」

「今晚你就住餅來等紀仁吧!他一定會很高興的。」素珍說。

「不!我不等他,知道他平安,我就要回去了。」惜梅連忙說。

「我弄不清楚你們是怎麼一回事。上一次你拒絕紀仁的求婚,他還郁卒好一陣子呢!」素珍仔細看她︰「你今天來,不就表示對他有情又有義嗎!」

「是我不好,我對他說了一些很難听的話,他對我痛恨極了,一定不願再見我。」惜侮掩住愁悵說︰「我今天來是居于朋友的立場,還請伯母不要告訴紀仁。」

「他怎會不願見你呢?他為了要向你求婚,還和我們大吵呢。」見惜梅一臉迷惑,素珍說︰「說實在的,最初我是反對這件事,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哲彥的妻子。後來經紀仁和哲彥的解釋,我才明白你的難得。見見紀仁吧,我保證看到你會是他最大的驚喜!」

惜梅倒沒有那麼大的信心,但試試看總可以吧!既然死都不怕了,還要顧什麼顏面和自尊?她給紀仁踫了許多針子,由她來踫一回又何妨呢?

「阿姊,去吧!大家都很期待你呢!」寬建說。

「好吧!」借梅鼓起莫大的勇氣說。

邱家上上下下確實都很歡迎她,絲毫沒有將她當外人看。

惜梅仍住在三樓西洋擺設的房間,金亮銅柱和蕾絲床罩都和記憶中的一樣。舊地重來,不免有許多的感慨。

心情太過緊張,她幾乎無法在房里待下去,于是披了一件外衣來到小陽台。她一面欣賞在明月下沉醉的花園,一面仔細聆听樓下的每個聲響。

突然腳步聲由樓梯傳來,惜梅轉過身來,心噗噗地跳著。她看到紀仁了!一樣挺拔的英姿,一點也不像剛從監獄里出來!

他走到近玻璃門的月光中才發現惜梅。他停在那里,像見到鬼般瞪著她,彷佛不相信她是真的。

「這就是我們要給你的驚喜。」素珍笑著對兒子說,並給惜梅一個鼓勵的眼色︰「你們談談!」

素珍走後,他仍僵立如泥雕塑像,臉上毫無表情。

惜梅漸漸慌了。大家都猜錯了,紀仁並不高興看到她,他心里依然恨她。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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