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嬋娟 第11頁

何道堯說書般的說到告一段落,該喝一口茶了,老天剛巧下起雨來,「無邊絲雨細如愁」的那種,當不得水喝,拉著範啼明進屋,灌下半壺茶水,煞是舒服,他滿足的吁出一口氣,下了最後的評斷︰

「總而言之一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年林蒼澤不擇手段的謀人財產,焉知他身邊的人不會有樣學樣的打他主意?」

簡直是唱作俱佳!何道堯給自己評了滿分,若是缺少掌聲未免美中不足,這一看,卻見範啼明站在門口發愣。

「喂,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外面在下雨呢!」範啼明突然道。

「是在下雨,怎樣?」

「她們沒帶傘。」好像這一句足以說明一切。

「誰?」何道堯一時反應不過來。

「剛才那兩個小泵娘。」

「兩個小泵娘?誰跟誰呀?」

「你真胡涂!江默嬋和金元寶才剛走,你馬上就忘了。」

「胡涂的是你,金元寶明明……你說,她是女的?」

「如假包換。」

何道堯呆了一呆。「可憐!」

「什麼?」這次換範啼明一頭霧水。

「她未來的老公好可憐!」

「神經!」範啼明笑罵一句,往外走去。

「明兄,你上哪兒?」

「我不放心,跟去看看。」範啼明走沒十步,又回首道︰「記得送飯給林老頭,此外,什麼都別告訴他。」

「你當我是牢頭啊?」何道堯叨念一句,但見範啼明已經走遠,沒奈何,聳個肩,搖搖頭。「不是要報復張師涯害死寒花嗎?江默嬋是張師涯養大的女孩,為何反而對她親切?」他可不以為範啼明會為了「不良少年」金元寶冒雨出門。

不對,該說是不良少女才正確。

「誰肯為她辛勞?為她淋雨!呸,只有鬼迷了心竅才會娶她!」

何道堯也真小氣,一得知「小表仇人」其實是個女娃,立刻將她貶得低低的,活似鬼見愁一個!

「跟我的霍香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他嘿嘿笑了起來,思及意中人,心里頓時暖呼呼的,下點雨算什麼,反正淋不到他。至于範啼明那個傻瓜蛋若還不曉得多帶兩把傘出門,這回他可不管了。

「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這不是無情話,而是洞悉世事之後的最高處事原則。

尤其扯上一個「情」字,誰插上一腳誰倒楣,輕則吃白眼,重則給踹回原地,何苦呢?

「明兄啊明兄,你別是對張師涯的姨妹動了心,這一筆爛帳,如何了結?」

專注于為友哀悼(少不了摻雜些幸災樂禍)的何道堯,沒注意到一股潛伏于余園中的詭秘氣氛,高大的鬼面黑袍男子大剌剌地佇立在窗外,活像他才是屋主,而何道堯是闖入者。

「只有鬼才敢娶她嗎?哼!我剛巧就是那個鬼!」鬼面男子悶聲低哼道。

何道堯忽然打個冷顫。「奇怪,怎麼突然變冷了?」

表面男子早已消失于蒼茫雨幕里。

踏出余園才一會,猝不及防地飄下一陣小雨,繽繽紛紛地灑落在這人跡鮮少的鄉道上,風自身旁旋過,帶來一絲涼意。

元寶穿著男裝比較方便行走,不似默嬋長裙曳地,一旦被雨打濕,裙擺黏在腿上好不狼狽,加上自幼纏足,走在濕滑的泥土路上,一不留神便跌跤!

「默嬋,你要不要緊?」

「我沒關系。」

元寶借力給她,她作勢要起,由右腳踝處傳來一陣抽搐劇痛,又跌坐回泥地上,疼得要掉眼淚,她知道,自己被雨迷蒙了視線,踩到地上的凹洞里,扭傷了腳。

「元寶,我的右腳扭傷,沒辦法走。」

「那怎麼辦?」金元寶感到相當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辦!

長久以來,她不止一次埋怨親娘為了奪產野心及鞏固自己在金家的地位,生下她卻謊報是男嬰,直到六年前生下弟弟,才讓她恢復女兒身,卻也錯過了纏足的最佳時機,害得她一雙大腳丫時常被姊姊們取笑。

而如今,她反而慶幸自己一雙大腳,也才領悟到纏足對女人是一項行動上的剝削,使女人行動不便,乖乖听命于男人。

她提出建言︰「我回去余園找人幫忙好了。」一時忘了默嬋听不見。

默嬋的兩眼閉著,額上疼得冒出的冷汗也立即被雨水洗去,冷靜的回想離此最近的一戶農家姓李,李大娘種的黃瓜最甜脆了,跟她說過兩次話,是個滿熱心的婦人。她想可以叫元寶去李家,他們有板車,可以運載人。

「元寶,我想……」

言猶未畢,她感到有人欺近她,一下子將她凌空抱起,嚇得她屏住呼吸,直到看清來人,才吐出一口氣︰「是你!」

範啼明低聲道︰「我不放心,趕來看看。」

他們一時沉默起來,默嬋咀嚼他話里的情味,她的臉頰馬上紅了起來。

「你會淋雨的。」她看到丟棄一旁的油紙傘,吶吶道。

「不打緊。」

金元寶發覺,這兩人之間似乎籠罩著一股奇異的吸引力,這是她不曾感受過的,卻是瞧著也興奮的感覺,她睜大了兩眼,痴痴地看著。

但願是好戲連台!她想。

等回到住處,默嬋在元寶和冷翠的協助下換了干淨的衣物,但是她的腳傷卻需去城里找醫生來。範啼明出聲說他略識跌打損傷的治療法,自願幫她看。默嬋一百個不願意!讓一個男人瞧見她的三寸金蓮,羞也羞死了。

「默嬋姑娘,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腳腫成豬腳吧!」

這個男人說話可真毒!默嬋還是搖頭。

「去城里請大夫,哪一個不是男的?」範啼明一針見血的說。

「那不同,有幾個老大夫……」

範啼明快言道︰「若是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大不了我娶你!」

默嬋以為自己弄錯了,一時瞠目結舌。

元寶樂得扇風點火︰「好也,好也!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她很是雞婆的拉高默嬋的裙擺,露出一雙金蓮,把右腳挪遞給他。

「你干什麼啦!」默嬋幾乎失聲尖叫,右足已被男人的大手握住,努力想掙月兌掌控,卻只有更痛的份,她氣得要掉淚。

範啼明安撫道︰「你把我當作一名大夫吧,默嬋姑娘,別與自己的傷勢過不去。」她不再掙扎,任由他擺布。瞧他蹲在自己面前,神情那樣溫和、誠懇,還有一些……憐惜?啊,她不敢往下想,這太不正經了。

月光在房里灑下一片銀光。

默嬋躺著只是躺著,一心的凌亂,總覺得他那張溫柔的笑臉仍在眼前,一動也不動的盯視著自己,他的眼神好復雜,她解讀不出,只感覺一簇凝走的火花從他濃淡適中的劍眉下閃迸出來,俊臉上有著一股搖撼不動的力量,雖說只是匆匆的一瞥,隨即又垂首為她推拿腳傷,然而,僅此一瞥,在感覺里似乎已抵得過千年。

她不自覺地坐起身子,摩挲裹著白布的腳踝,已不大痛,跟平常似乎沒什麼兩樣,但是,就是不同,那力量拿捏得十分準確的男人的大手,留下那股炙人的溫熱,通過她的血脈,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滯留不去。

這一思量,又使她的心輕輕的、輕輕的戰栗起來。

如果這是心動的感覺,因何來得全無征兆?要來的,終究這樣的來了。

十八年來,她的心像一池深宅大院內的池水,就算偶有波紋,也不過是冬風吹拂,雷雨叮呼,激蕩不了多久,又復歸沉寂。她一貫是靜息的,令人舒泰的,在生命的漩渦中隨波逐流,連掙扎都沒有,也不知道最終的歸宿會在哪里。

她這才想起十幾年來,自己只是別人精彩生命里的一個點綴,一件中看不中用的香扇墜子。真正屬于她的歡笑,只有母親在世的那段幼年記憶,再往後的日子,盡避表面上嬉笑著、同享著榮華,悠悠哉哉,久了,疑真似假,疑假似真,再也分不清了。但總是孤寂的,和眼見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紗,仿佛在戲台下觀看台上的富貴榮華,說到底,與己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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