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回頭了。她告訴自己,一再一再地重復,像頌唱的咒語。他不會回頭了,真的不會回頭了……
她知道在他陰鷙的表情下有著柔軟易感的心腸,總是太在乎別人,在乎到足以自殘以顧全大局。對他父親這樣、對他弟弟這樣,對她也是這樣。
他的離開,是不願造成她的負擔。他想求學上進,在她身邊也可以,但他卻選擇了遠渡重洋,只為空出她身旁位置,不讓她有任何左右為難的機會發生。
她都懂,他的顧忌、他的善良、他的敏感、他的脆弱,她都懂。可是……現在她沒辦法不怨他,真的沒辦法不怨他。
怨他為什麼不自私一點,怨他不狠絕一些、怨他……怨他……怨他不肯留在她身邊。
苦澀酸淚淹沒了伍菱幼。她不會求他回頭的,她會在第一時間找到遞補他位置的寵物,她會笑得很開心,她會活得很盡興……
她拚命地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要哭泣,她這麼一個清秀小佳人,登高一呼,馬上就有數不盡的蒼蠅蜂擁而至,不需要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
只是,拚命安慰自己的話語起不了效用,抹去熱淚的頰馬上又濡濕,心沉溺在黑暗的深深海底浮不上來……
她在心里憤恨地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理睬他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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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眾人預料地,伍菱幼沒有去送行,事實上,她早在聿維韜宣布要去美國的當天就搬到紅幫去,一直到聿維韜臨上飛機,她都沒有出現。
「拜托,鬼才有閑時間去兒女情長。為他鬧別扭?呵!別逗了!我可是堂堂紅幫少幫主耶!犯得著自貶身價去做這種事嗎?別傻了,阿母,你還是幫我想想,要怎麼解決‘鬼見愁’利用基隆漁船偷渡大陸妹來台,搶我們紅幫生意,還比較實際。」面對伍艷的關切,伍菱幼義正辭嚴地回覆了這番話。
伍艷了解自個兒的女兒,一拗起來,嘴巴就像閉緊了殼的蚌,套不出一句話來。她能做的就是警告她五個兒子,別太關心小妹,萬一問得太多、管過了頭,幼幼可是會老羞成怒,怒氣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大伙兒還是順其自然,一切,靜觀其變。
而遠渡重洋的聿維韜選擇了美國東岸,先進入語言學校。幾乎談不上基礎的外語能力,和初到陌生環境的無助,讓他忙碌得沒有時間去想念台灣的一切,只能拚命地學習適應,在最短的時間內安頓自己。
偶爾,在疲憊茫然的時候,他會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如此拚命?艱辛的學習如此漫長,等到他真的成為一個配得上伍菱幼的人,也許她已經有了新的對象。他的辛苦,又有何意義?
他也會沮喪地想,如果他不要如此倔強,放下他無謂的自尊,現在的他,仍然在台灣和那有著粉紅腮頰和圓圓眼眸的女孩兩小無猜。
每當他出現了這種放棄的念頭,他就用更多的學習課程填滿生活,不讓自己有空閑去思索這些無謂的煩惱,也不讓自己有任何回頭的理由。
縱使如此,聿維韜仍牽掛著遠方的她。
在寒冷的季節,家家戶戶在庭園擺起聖經里的故事,或是聖誕老人和糜鹿、小精靈,天空飄下白雪,鋪成銀色大地,街角站著歌聲優美的唱詩班,或是紅衣白胡聖誕老人搖著鈴鐺為慈善機構募款。來到美國近半年的他,課程因放假而停擺,同學也都飛回家鄉團圓,孤獨待在宿舍的他再也按捺不住思念,第一次允許自己撥了那千思萬想,卻又總是硬生生放棄的電話號碼。
話筒被接起的等待之間,他緊張得心跳如雷轟隆作響,手心也泌汗。每一聲鈴響,都讓他心髒一陣緊揪。終于——
「喂?」嬌憨的聲音帶著濃濃未醒的睡意。
他此時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兩邊的時差,她那方現在正是好夢正酣。
「喂?誰呀?」等不到來聲的伍菱幼又問了聲。她抬眸看看窗戶,仍黑漆漆一片,會是誰來擾人清夢呀?
「MERRYCHRISTMAS!」片刻沉默後,彼方傳來低低的一句祝福,驚醒了睡美人。
是他!佳人頓時睡意全無,在第一瞬間就確定了來電者身分。復雜的情緒涌上,狂喜、氣憤和怨懟交雜,使得她陷入沉默。
她的沉默讓他有些不安。
「你還好嗎?」
「嗯!」單音節的回答,卻足以讓他志忑的心情奇異地平息。至少,她沒掛他的電話。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明了自己的思念之情遠超乎想像,她的聲音像清泉滴入湖面,激起漣漪蕩漾、圈圈不息,將他的思念堆積得層層疊疊,幾乎滅頂。為此,他竟覺得有些熱淚盈眶。
「我好想你。」喃喃地,他沒發覺自己說出了心里最深處的渴望。呵!他真的好想、好想她。
長長地沉默。
「你還在嗎?」
沉默片刻,她回答。「嗯。」
「我寄了份禮物給你,一副手套和耳罩,純白的。記得騎摩托車載你時,你總是把手伸進我口袋取暖,你怕冷吧?我這兒可比台灣冷上許多,冷得……」他不強求她會有熱切的回應,只要她仍願意听他講話。
之前兩人朝夕相處時,話反而不多,因為他總覺得,他和她之間有著無言的默契,不需要繁贅言詞,在他開口前,她便已明了他的思緒,透徹清晰,無所遁形。
現在,隔遠了距離,沒了身影,他才恍然明了,是她一直包容著自己,駑鈍而自以為是的自己。
旁人乍見他倆,總以為他是吆喝作主一方,殊不知他就像火爆沖動的孫悟空,翻騰不出那垂眼善目的如來佛手掌。
任他叨絮著生活點滴,海洋那方的伍菱幼只是咬著下唇不開口,因為她的心情仍處于極紊亂狀態。要讓狂喜佔上風,熱情地回覆嗎?不!她心頭的怨懟仍蠢蠢欲動地不願平息。若要嬌昵地撒嬌使潑,她又做不來一笑泯千仇。咬咬下唇,她選擇了最不會泄漏心情的回答——
「聿維韜,你半夜把我從被窩里挖出來,就只為了听你丟來一句︰MERRYCHRISTMAS,再敘述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嗎?敢情你少爺處在異邦就忘了本,咱們中華民國的日歷上載明,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法定行憲紀念日,可不是什麼番邦異節。」即使紅女敕唇瓣咬得微見血絲,她仍是聲音冷冷,不露半絲情緒。
因為在乎著他,所以心里的怨懟就更根深柢固地久久無法消弭。糾纏到後來,都已分不清是因為太在乎他,所以才生怨懟;還是一顆心被怨懟盤絲絞糾得太久,理不清、紋不斷,所以遲遲無法忘懷?
不,他只是舍不得掛掉聯系,所以才會像個呆子一樣地嘮叨,漫漫地言不及意,就只想透過話筒感覺她溫潤的呼息,撫慰他快被冰雪凍僵的心。可她的嬌嗔縱容已不再是他的專屬,只剩下冰冷疏離。體認到此,聿維韜的心霎時就像窗外天氣,陰霾降雪。
她嬌憨打了個呵欠,「你少爺沒事,請容小女子告退。睡眠不足,可是美容大敵。再說,明天我可不想帶著兩個黑眼圈去赴燭光晚餐,那可會讓他心疼死。」原本冷冷的語氣說到後來,滲進絲絲愛嬌,存心讓听者心痛如絞。
沒有留情地掛斷電話,以著過度使勁的力道,但她仍在倉卒間听見了他情急喊出的那句——「幼幼,我想你!」
扁扁嘴,她嘔氣地拔掉電話線,還轉過身,背對電話,表示自己的不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