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貴蔚哭出她的恐懼。即使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背叛會有這樣的結果,但她還是承受不了——
听到這樣的告白,那門邊的人影怔住了。
呵。他笑了。因為,那曾經是他多盼望的回答。當然,現在也是如此渴盼。
但那扇密門,依舊決絕地關上了。
為了保護她,貴媛安霸道地將彼此隔絕在生與死這兩個接觸不到的世界。
黑暗中,貴蔚嚎陶大哭了起來,這一次,沒有人再會安慰她、擁抱她,怕她哭累了、睡著了,會惹上風寒。
斌蔚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孤獨。
尾聲
延和十九年小暑月窮州
每個途徑窮州的旅人,都會遇到一個女孩。這女孩總是沿著山路,慌急地在每個石縫、枯木洞里搜翻著。她這樣的翻找,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了。
她一邊翻找,會一邊喊著︰「大哥——大哥——」
旁人總以為她在找人,想幫忙,但她總拒絕。因為她找的不是人,而是陶俑,那些塑著她思念的人的陶俑。那些陶俑,全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
「大哥,大哥,你出來好不好!」她慌了,得知噩耗時,都不曾掉過的眼淚,竟在這時候掉了。她哭得像個沒了爹娘的孩子,無依無靠。
自從知道濤瀾侯在某一夜里,被一把無名火,活活燒死在囚禁他的求如山上,貴蔚便做了很多陶俑。有嚴肅的他,帶笑的他,生氣的他,難過的他……
知道那場大火奪走了貴媛安,她很勇敢,並沒有哭。
她只想將剩下的時間用來思念他,用她熟悉的方法去思念他。
塑好了那些陶俑,她會沿著途經的山路,在小石縫、枯木洞里安放著。彷佛貴媛安也踏著她的腳步,跟隨著她、陪伴著她一樣。兩年了,她就這樣度過了兩年。
可是,有一天,她發現那些陶俑都不見了。沿路翻找著每個隙縫,都沒有那些陶俑。那些陶俑是不可取代的,當她巧手繪塑著他們時,貴媛安就好像真的在她面前一樣,同她一塊喜怒哀樂,使得她一直都像真人一樣地對待著他們、和他們說著話。如今全消失了,她的心情就如丟了親生孩子的母親那樣,又驚又慌的。
她抹著眼淚,還是一直找、不斷的找,就這樣來到了人煙稀少的桑江上游。
突然,她看到了。是陶俑!
是生氣的貴媛安。他之所以生氣,是不是因為看到她在哭?她趕緊破啼而笑,擦掉眼淚,對那陶俑說︰「大哥不要生氣,我不哭了,不哭了。」
她抱著那陶俑,繼續往前走,又找到了一個,是微笑的。她很開心。「大哥,你看到我笑了,所以也很快樂嗎?那我會笑,我會一直笑的。」
她緊緊地、很珍惜地抱著他們,然後繼續走、繼續走……她又找了好多回來。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她被領到一處滿是竹林圍繞的小溪,這溪畔旁,座落了一間破落的木頭屋子。遠遠的,她看到有一個人,正在那屋頂上堆著捆緊的竹枝,充作這屋子的屋頂。貴蔚想,會不會是這個人拿走了她的陶俑呢?
當她躊躇的時候,屋頂上的人已經看到她了。那個人看她看了好久,貴蔚也一直盯著他,甚至瞇著眼楮,想把這人的身影看得更仔細一點。她是不是太想念貴媛安了,所以有了這種錯覺?她總覺得,那個人的身形,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最後,她鼓起勇氣,走下了坡道,往那屋子走去。而屋頂上的人見她走來,也爬下了梯子,背對著她,坐在屋前的大石上,低著頭,看似在把玩著什麼東西。
斌蔚走近後,看到那男人隨意綁著松髻,赤果著上身,衣服扎在腰際上,十足的工人模樣。他背形精練,因為剛剛勞動完,黝黑的皮膚上泛著光亮,讓他的肌理看起來更豐實。然而在他的右背上,卻有一大片教人觸目驚心的傷疤與疙瘩,像藤蔓一樣的攀著。一般刀劍不致傷成如此,好像是火灼的痕跡。
斌蔚深吸口氣,怯怯地說︰「那個,請問你……」
那人微偏頭,拿出了那只陶俑,問︰「這俑,是妳塑的嗎?」
斌蔚一震,這人的右臉,怎麼也全是傷疤?而且他的聲音好沙啞,像一個六十歲的老頭一樣。「嗯,是我塑的。」她怯怯地問︰「是你拿走他們的嗎?」
「塑得很好。我很喜歡。」男人慢緩緩地說︰「可以看出,妳對這個人的心思有多細多深。」他再細細地看了一會兒。「這個陶俑,長得儀表堂堂的。」然後他將陶俑放回石上,讓貴蔚過來取走。
斌蔚像呵護寶貝一樣,將那陶俑抱在懷里。男子的傷眼盯著她,將她的動作看進心里。她有些羞,靜了會兒,才說︰「他,是我見過最英俊的男子。我很用心地想念他,塑這每一只陶俑,你把他們拿走了,我真的,很焦急……」
男子打斷她。「妳還會塑別的陶俑嗎?」
斌蔚又是一愣,傻傻地回應。「會。」
「能讓我看看嗎?」他側過身,向她伸出手。
「呃……好。」貴蔚放下包袱,拿出放了陶俑的木盒。那是她最喜歡塑的一家人——一對夫妻、五個小童,還有小貓小狽。除了塑她最思念的人之外,每回塑這家子人,她也會有幸福的感覺,那是她對家的憧憬。
男子端詳著那只慈藹的婦俑。「這是他們的娘親嗎?」
斌蔚怔了半晌,才回答︰「對。」
「那是他們的親爹嗎?」
「沒……沒錯。」為什麼她會覺得這幕景、這個對話,又是那麼的似曾相識?
「他們有家嗎?」男子又問。
「沒,沒有,我還沒塑……」貴蔚這樣回答,然後期待著男子的答案。
「塑個四合院吧!」男子說。
斌蔚的呼吸一窒,心因為興奮而脹痛著。
「或是一個小屋子,像這樣的屋子。」他指著這破陋的屋子,說︰「雖然這屋子又小又破,但至少遮得了風雨,住一對夫妻,生一雙兒女,剛剛好。一個家,不要做得太大。孩子的廂房與爹娘的堂屋要靠近些,這樣……」
「家人才會親密,不會寂寞!」幾乎是馬上的,貴蔚接上他的話。
男人沒說話,但是他呵呵地笑了。
「對不對?」貴蔚緊緊地絞著手,問。
「對。」男人說︰「寂寞的孩子,寂寞的大人,是最可憐的。」
「但是。」貴蔚再接話。「只要有懂得他的心的人在他身邊,他就不會寂寞,更不會因竅寞而死,對不對?」
男人靜默著,說︰「對。」
「還有,還有。」貴蔚激動地再說︰「不是得到很多東西就會幸福,而是要得到對的東西,才會幸福,對不對?」
男人像在琢磨這些話,也像在吸納著這些話帶給他的悸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妳說得很好。」他點點頭,聲音更啞。「對。」
這些話,早已融入貴蔚的骨血里,讓她怎麼也忘不掉了。她真的沒想到,她還可以听到這些話。現在,因為期待,她很緊張,她很害怕。
「那你覺得對的東西是什麼呢?」她有些喘。「是什麼呢?」
事情會像她所想的一樣嗎?慈悲的駁神,還是眷顧著他們的嗎?
「剛剛那個陶俑……」男人轉回了話題,沒了笑的聲音變得低啞,听起來有些沉重。「如果,他的主人不再這麼好看了,妳會嫌棄他嗎?」
听到這話,貴蔚熱淚盈眶。她深吸一口氣,抑住哽咽。「不,不會。」她的聲音很少是這麼堅定。「我會撫模,還有親吻,他被火灼過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