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下腰去,韋千帆將河燈順流推出,看見黑暗的水中,似落了一顆孤星。
從小到大,在他最艱難困苦的時候,他亦不覺得如此淒涼,風從河面襲來,雖是夏夜,卻仍能感到刺骨寒冷。
他不敢看她,怕她發現自己眸中淚光,但他不知道,此刻她早已淚流滿面,被她不動聲色地拂去。
第5章(1)
她真的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如果那日沒有偷听他與韋後的談話,或許她現在還能維持與他的友誼,保留一點點快樂。
雖然,這樣的快樂或許虛假,但總比此刻滿懷的絕望與孤寂要好得多。
一個人,知道得太多,活得太清醒了,又何必呢?所謂難得糊涂,大概才是中庸的生存之道吧?
她手持銀針,在紛亂思緒中,險些繡錯花瓣的位置……這些日子,她心不在焉的,屢次出錯,實在不似自己。
「上官尚服,上官尚服——」宮女跌跌撞撞跑了進來,一臉慌張,似有大事發生。
「怎麼了?」她一怔,放下手中繡品。
「皇後娘娘傳您去呢。」
韋後召她?這倒怪了,礙于堂姐,韋後從來不曾主動傳召過她。
「我馬上到娘娘宮中請安。」綾妍鎮定地答。
「不,娘娘此刻正在紫霞殿。」
紫霞殿?這不是臨淄王妃的居處嗎?難道……此次傳召與臨淄王妃有關?
綾妍顧不得猜測許多,匆匆更了衣,便往紫霞殿去。
才一邁入大門,她便發現氣氛極不尋常,不僅韋後在,就連太醫也在,臨淄王妃躺在床上,似是抱恙。
「綾妍給皇後娘娘,王妃請安。」她屈膝道。
「你來得正好,」韋後娘娘神情冷冽,「這雙鞋,是你做的吧?」
定楮望向她所指之物,綾妍只見一雙紫花圖樣束口菱角鞋置于案上,正是她奉命繡給臨淄王妃的禮物。
「回娘娘,正是臣下所制。」點頭回答。
「上官尚服,听聞你一向做事嚴謹,怎麼也會犯了如此大錯?」韋後厲斥道,「臨淄王妃一雙美足何其精貴,你賠得起嗎?」
「皇後娘娘,言重了。」臨淄王妃從旁緩頰,「一點小傷,沒事的。」
「到底怎麼了?」綾妍不明所以,心中著急。
「你將繡花針遺漏在鞋中,扎破了王妃的腳。」韋後狠狠地瞪她。
「什麼?」綾妍一時間傻愣住。
她怎麼如此大意?從小到大,都不曾犯過如此錯誤……難道是近日心神不寧所致?
僅僅一個男子而已,何以令她如此失魂?她真沒出息,實在丟臉死了。
「這一次,本宮若不嚴懲,無法以正宮規。別以為上官昭容會來救你。」韋後怒喝道,仿佛借題發揮,把新仇舊怨統統加諸在她身上。
呵,她亦不指望姐姐會來救她,姐姐早對她失望透頂,這一次她自作自受,算是上蒼給她的報應吧?
「韋尚服到——」忽然,宮人傳報。
他來了?為何而來?听聞了她倒霉事,前來相助?
或許他早跟韋後串通好了,兩人一唱一和,再度設下騙局,博得她的好感,以便算計他們上官家吧?
吃過一次虧,她又怎麼會再上當?無論如何,她不會再心軟,被他蒙騙。
「听聞臨淄王妃受傷,微臣特來請罪。」韋千帆一進門,便跪下道。
「你何罪之有?」韋後淡淡問。
「這雙鞋是微臣所制,銀針亦是微臣遺落其中。」他垂眉陳述。
綾妍澀笑,覺得自己猜得沒錯——他果然是來惺惺作態,想讓她對他有所愧疚虧欠……
她真有這麼大利用價值,值得他如此犧牲頂罪嗎?
「你撒謊。」韋後高聲駁斥,「這刺繡之法分明出自上官尚服之手,不如拿出你們兩人昔日之作加以比較,一看便知。」
「可是——」韋千帆仍想辯駁,卻被韋後赫然打斷。
「本宮知道,你們尚服局同枝連心,出了錯,爭相承擔責任,此等同僚之情實在令人感動。但凡事總得按規矩行事,本宮若不嚴懲主犯,恐怕這包庇之風蔓延滋生,後宮將難以管束。」她看向綾妍,「上官尚服,你說呢?」
「是綾妍的錯,請皇後娘娘責罰。」她叩首認罪,不打算領任何人的情。
「好,本宮就想個法子讓你記取教訓,」韋後臉上呈現惡毒之色,「既然你將一根銀針遺漏鞋中,導致臨淄王妃受傷,本宮就罰你在鞋中藏十根銀針,沿著御花園繞行一周,讓你也嘗嘗這刺足之痛。」
什麼?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誰也沒料到,韋後會用如此殘忍的法子處罰她,這比杖責更陰險,比鞭笞更刁鑽……
「娘娘,不可。」韋千帆忍不住叫道,「請讓微臣代為受罰——」
縱然心尖顫抖,綾妍亦提醒自己,要堅持下去,不要露出膽怯之色。
「綾妍遵旨。」她朗聲回答,當即月兌下鞋,取了十數枚銀針置入其中。
她並不理睬韋千帆,連一眼也沒往他的方向看,便獨自起身,默默朝御花園而去。
「跟著她。」韋後對貼身太監道。
太監得令,監督的尾隨在綾妍身後。
她一步一步往前行,覺得每走一下,足底便如蜂螫,有著難言的疼痛,刺入她足底心尖。
有什麼粘粘稠稠的東西在鞋中流淌著——那是她的血,被針扎出的淋灕鮮血。
她的眼淚在這瞬間滴落臉龐,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這一刻忽然感到莫名的孤寂。
從前,她有姐姐有他……可現在,姐姐對她不理不睬,他的好意卻又是居心叵測……為何天地之中,忽然只剩她一個人了?
這樣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又是為了什麼?
「不要再走了。」一雙手從身後挽住她,低啞的聲音似在命令。
她回眸,看到韋千帆關切的眼神,那素來盈笑的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苦澀,充滿難言的心痛。
「不要你管。」她賭氣地退開,掙月兌他的扶助。
韋千帆不與她斗氣,只轉身掏出一錠黃金,遞給那隨行的太監,「公公,行個方便,皇後娘娘若問起,就說上官尚服受罰完畢,反正她足底已經受傷,娘娘不會起疑的。」
「這……」太監看著那令人垂涎的黃金,似在猶豫。
「我再說一遍,不要你管。」綾妍踉蹌著沖了上來,一舉將那黃金拍落地上,她瞪著韋千帆,用一種極為生硬冷漠的語調道︰「韋大人請回吧,我的事不勞您費心,皇後娘娘若知道你暗中搗鬼,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我。」
他怔住,完全沒料到自己的好意竟讓她如此反感,為什麼每一次幫她,反倒讓兩人的距離越加疏遠?難道,他真的用錯了方式?或者還有他不明白的原因?
他默默無語,依舊拾起那錠黃金,遞到太監手里,低聲拜托,「公公,就當是煩勞你,等會兒扶上官尚服回屋吧。」
言畢,韋千帆沒有再留下來增添她的厭惡,隨即轉身而去。
他就這樣走了?第一次離開得如此爽快,倒讓她錯愕。
望著他的背影,綾妍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滴答而落……明明不想讓他在此,明知他不懷好意,可一旦他真的離開了,為何心里又有萬般不舍?
曾幾何時,她的心變得如此矛盾煎熬,弄不清真假,辨不了是非……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
上官婉兒往日的問語忽然飄入耳中,讓她憶起那個難堪的回憶。
當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執意回避自己的感情,可現在,她終于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答案。
沒錯,她愛上他了……愛上他了……曾幾何時,他不知不覺走入了她的心里,將童年的好感化為濃烈的情愫,融化了她冰封多年的心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