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也得能。」東方冶撲過來,顧不得身分姿態,使勁將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將錦盒端到她唇邊。「公主,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請體諒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這朵雪蓮吧。吃了之後,你將會神清氣爽,恍若重生,這樣所有的人才會知道屬下才是真正的神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睜著眼楮說瞎話?延壽倔強地別開臉,牙關緊閉,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開口。
「寶笙,快過來撬開她的嘴。」
「是!」韓寶笙听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壽的額頭、一手死命握住她的雙頰。「快張口!」
延壽死命掙扎,努力想掙月兌他們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霧。韓寶笙的手力氣好大,她覺得自己的頰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韓寶笙爆出慘叫。
壓力頓減,延壽驚喘著不住顫抖,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誰?!」東方冶驀然回頭,公主寢宮內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名年輕男子。
他,身材修長俊逸,臉龐光潤如玉。
「你是誰?老夫從未見過──」東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顎,眯起了眼。「你就是傳說中的神醫辛無歡?」
「痛啊!痛啊!」韓寶笙哭號著在地上打滾,看不出來到底中了什麼暗器。「師父救我!」
「你到底對我的徒兒下了什麼毒手?」東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韓寶笙,深怕他身上有什麼古怪。
辛無歡竟連理都不理會他,逕自走到階下,細細察看了暈倒在地的隨墨,隨手點了她幾處穴道;隨墨隨即睜開雙眼,眼楮一睜開,便駭然躍起。「公主!」
東方冶愕然,殷隨墨的武功極高,統領著整個飛鳳營的她,論武術,在宗殿內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發難,他跟韓寶笙兩人哪里會是她的對手。如今大勢已去──他突然轉身,掐住延壽的臉,延壽一時措手不及,牙關已開!
「吃下去──」
身影飄忽如鬼魅,是她驚訝之際看錯了眼?還是他真的動作快得如閃電一般?
錦盒落入辛無歡手中。「這麼好的東西,你自己吃吧。」辛無歡冷笑,將錦盒往東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雞的東方冶自喉嚨深處發出恐怖的聲音,身體卻是怎麼也動不了。
辛無歡朝他身後一拍,東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獲自由,他雙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里發出呴呴怪聲,模樣怪異至極。他看一眼辛無歡,眼神又驚又怕,半晌之後,終于霍然轉身逃出破綠樓。
「師父!師父!救救我啊!師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滾怪叫的韓寶笙哭叫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東方冶棄他而去。
「你真該死……」腳步聲響起,隨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臉上火辣辣的兩個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饒命……饒命啊!隨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來應該一掌殺了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隨墨眼中殺氣陡生。她深呼吸一口氣,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但若你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這條狗命暫且保住了──」
「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靶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韓寶笙又痛又喜,臉上的表情錯綜復雜。
「但,」隨墨上前揪住他的頸項,惱怒地揮了兩掌。「該我的,你還是得還。」刷刷兩聲脆響,韓寶笙的痛呼隨即響起。
韓寶笙白淨的臉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張引以為傲的俊臉已經毀掉了。
***
辛無歡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牆,那雙流動著燦光的銀眸微合,像是在閉目養神。
她心里百轉千回,望著這陌生、卻又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辛先生請到寢宮外歇息。」
「這里很好。」
……對誰很好?延壽不悅地抿起唇瓣呼喊︰「蕊兒?繡童?」
「她們被支開了。公主貴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經差遣隨墨去尋人了嗎?」
「本宮身邊無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與禮不合──」
微微睜開一只眼楮,其中銀芒流動,映著溫暖的紅燭,他臉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該不會是怕了在下?」
延壽沒答話。這麼無禮的言語不該從一個大夫口中說出來,但辛無歡顯然不是尋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閉上眼楮,不去理會他,只希望隨墨早些回來,讓他們不用再如此尷尬地單獨相對。她討厭辛無歡眼中那種嘲諷的光芒,更討厭他露出那譏誚的神態,她是丑,丑得無能為力,但,那又怎樣?
她是宇文延壽,東海之國的公主,一個一生都在與病魔糾纏、隨時都會隨風化去的不祥之人;她習慣了旁人對她投來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遲著她。
她又病又丑,徒有公主的頭餃,卻是個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盡避她的四肢在「死後」已經消了肥,白女敕白女敕得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泄氣似的干癟了下來;她的臉又干又澀,顴骨與額頭高高隆起,雙頰卻強尸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錯著放在自己的月復部上頭,感覺那里像是懷胎十月,有個又大又硬的圓肚子。還有,她那少年白的頭發,隨時都會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難看的頭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也難怪眼前瀟灑俊朗得神仙都難比的辛無歡會露出那種神情。在他眼里,她必然是丑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邊,只因為她的父親──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連那些長年隨侍在她身邊的宮女們也一樣;她活得那樣畸形,幾次走到生命盡頭,卻總是又奇跡似的活返回來;她的樣子一天難看過一天,只剩下那雙籠罩著死氣的眼楮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她應該活得更像個病人,虛弱、無力、滿懷悲傷,然而她卻不願意。
上天錯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負,嘲笑無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顎,就算自己真如此丑怪又如何?這人是個大夫,大夫有何權利批評病人的美丑?
看到她充滿挑戰的姿態,辛無歡有些好笑。這女子倒是很有骨氣,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那種驕傲的容顏。
她都已經快死了。
他十二歲開始行醫,看過無數將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種即將死亡的氣息──混濁、污穢、周身帶著濃濃的死氣。他幾乎可以看到她身後的陰影里矗立著由冥域前來拘魂的陰差,以及鐵煉嘎嘎作響的怪聲。
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聖手」美譽的辛無歡也束手無策。
他很想同情她,還這麼年輕,卻受了那麼多折磨;還這麼年輕,命火卻已經燃到盡頭,然而他沒有辦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經被摧折得半點不剩;在他眼里,躺在他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具將亡者的身體罷了。直到他看到延壽那一臉的倨傲,充滿挑戰的眼神冷冷瞅著他,仿佛正問著︰你想怎麼樣?
他還能怎麼樣?不就是坐在這里等她死嗎?
他們兩人就這樣對峙著,空氣中凝結著層層寒冰,幾乎可以吐氣成霧。
一個醫者、一個病人,雖然是陌生人,但這層關系應該讓他們擁有起碼的默契,但此刻他們面對著彼此,卻完全忘了這一點。
認真要說的話,他們此刻的關系,說是仇人好像還稍微妥切些。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