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止息(上) 第3頁

那是他們初次的相遇。他以為自己會陪著小女孩長大、陪著她出嫁,然後陪著她老去,就如同其他的許多樹一樣;末了小女孩也許會葬在他身邊,然後時序繼續不停地往前走,他永不會忘記他最初愛上的小女孩;但時光的洪流中還有許許多多的小女孩等待著他的守護,他會無私地給予她們同等的愛,就如同最初。

最終他也會老死,帶著這些心愛的孩子們的回憶。

這是許多老樹都低語過的故事,他也滿心以為將會如此。

然而那小女孩卻始終沒有長大,因為過不久那村里便響起了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哭叫聲。

他遠遠地站在山坡上見到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見到無數熟悉的人們在火光中淒厲地哭喊著倒下。

那是強盜,剽悍無情的強盜在夜里突襲了這個貧苦的小村莊,在打劫不到什麼油水的情況下,盜匪們憤怒地放火燒了村落。

當時年輕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類還有好壞之分。

那場大火把村落附近的樹木全都燒毀了,熊熊巨焰貪得無厭地席卷了一切。就在他覺得自己也要在劫難逃之際,天空中卻響起了巨雷。

多麼諷刺啊,那場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他靜靜地站在雨中看著吞沒村落的大火熄滅、看著突然暴漲的河水淹沒了殘破的村莊;然後河水來了,將小女孩了無生氣的身軀送進他的懷里;然後河水走了,將小女孩的影子永遠留在他心里。

他當然沒有哭,樹木怎麼會哭?只是那年刻在他胸膛的記憶輪廓顏色特別特別的深,像是刀子劃出來的紅色血輪一般。

之後,他再也沒見過人類。幾次的山崩、幾次的洪水、幾次野火燎原,他胸膛里的輪廓一輪一輪平靜無波地慢慢刻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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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一家子來了,樹雀一家子走了,采蜜的蜂兒們將巢築在他身上,他們每天每天圍繞著他。

樹葉青了、樹葉黃了,日子就這麼一年一年的過去,這時候已經一百多歲的他在森林里仍然算是稚幼的;因為幾次大地的挪移,不知不覺中自己竟被挪進了身後那一大片千年老林之中。

林子里最老的樹已經四千多歲了,四千多歲的老樹理應有說不完的故事,但是老樹卻像是陷入了永恆的長眠中似的;其他的樹木們說他們自己將來也會是如此,那是一種永恆的存在,遠遠超越生死,如同天父地母一般的存在。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也願意變成沉默的老樹。相較于四千歲的老樹,一百多歲的他大概連「幼稚」這兩個字都還用不上。

然後她來了,剛開始時是那麼的嬌弱無力,連攀在他身上的手都顯得那麼楚楚可憐。他靜靜地望著這株細女敕又青綠得教人心動的小草,相形之下,自己顯得多麼高壯驕傲。

「快趕走她!」

「快趕走她吧,蒼木,她會要你的命!」

「快吧……快吧……那是禍害!那是禍害!」

禍害?如此嬌弱無助的小東西怎會是什麼禍害?

他迷惑地注視著她,而她嬌喘連連地、虛弱無力地抬頭望著他,楚楚可憐地凝視著他。「我不會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自己站起來……」

「你是誰?」

「我是雀榕……我天生力氣小,沒攀著什麼就站不起來……你這麼高大、我這麼弱小,我能傷害你什麼呢?」說著,那女敕綠的雀芽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著,晶瑩的露珠落在他身上,那仿佛人類女子的眼淚一般。

那淚珠打動了他。

記憶深處,某一個下著大雪的夜里,被遺忘的小女孩瑟縮地躲在樹洞里時也曾落下這麼一滴水。她很倦很倦而夜很深很深,她蜷曲著身子睡著了,臉上卻滑落了一滴灼熱水珠,那水珠……燙傷了他。

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痛」,不同于刀子割在身上的痛,而是發自內心最深處最深處的痛,令人刻骨銘心,令人永難忘懷──如同現在雀榕臉上的露珠一般,應該是冰冷的,可是卻又如此灼熱。

美得如此動人的一抹綠啊,無任何言語可以形容他的感動,那抹翠綠輕輕地擁抱了他,仿佛他是天地間唯一的依靠;她傾听他的心跳,日日夜夜以一種無限崇拜仰望著他。

「不要相信她……」

「不要相信她……快趕走她!蒼木!快趕走她!」

森林里的老樹們一再地勸他,甚至連那四千歲的老樹都抬起那雙無憂無喜的眸子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可是他遲遲沒有動作。老樹們年紀大了,見多識廣,他們說的話總不會錯的,只是雀榕是如此的脆弱,他真狠不下心來趕她走。

「明兒個吧……等她稍微壯一點,我就讓樹上的啄木鳥兒啄松她的手。」

「來不及的……等她變壯就會要你的命……要我們全部的命……」

「不會的……等明兒個吧……」

蒼木一再地延遲「明天」這兩個字,他多喜歡看著雀榕依偎在他身上的模樣,她那嬌女敕的手臂、女敕綠青春得比花兒還好看的容顏──

他如此的高大壯碩,而她是如此的細女敕無力,她還能造成什麼傷害呢?最多也只是增加一點點重量而已吧。

雀榕在他的縱容寵愛之下果然日漸茁壯了,她的需求越來越多,擁抱也越來越用力,等到他驚覺的時候,她已經緊緊地纏繞住他。她原本柔軟動人的軀體變得如此的沉重強壯──再多的啄木鳥也無法啄松她的手臂了。

她的根深深地扎進他所呼吸的泥土里,甚至在不見天日的土地之下,他都可以听到她日夜傾訴著愛意的聲音。她深深愛著他,那麼深沉、那麼殘忍,愛得連他呼吸的空間也不能容許。

雀榕依然抬起頭仰望著他,只是他不能忽略她無數的手臂也開始攀爬到其他的樹木身上,他可以听到他們無聲的申吟、听見他們日漸虛弱的氣息……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雀榕致命的擁抱一分一秒地奪去他的生命力,她終于可以自己站立起來,而他將是她永恆的支柱,死亡的支柱。

他並不後悔自己當年的心軟,他經常想起的是雀榕當年女敕綠可人的模樣。動了心就要付出代價,只是沒想到會連累那麼多其他的樹木陪葬……

他已經氣息奄奄,盡避身軀依然站得筆直,但是他的顏色卻漸漸淡了。雀榕臉上沒有半絲憐憫,相反的,她怨他不能活得更久、不能讓她攀得更高。

「天那麼高,我卻是如此的矮小,我好想伸出手模模天空的溫度,好想伸出手直攀到月亮上去,你為何不能幫我的忙?為什麼呢?」

「因為我就快死了。」

「你為何要死?為何不能撐住我?我好想好想啊……」

蒼木沒再說話了,他連說話的氣力都使不出來。望著雀榕那張充滿了渴望的臉孔……當雀榕轉頭看他的時候,他看到了那一抹怨懟、看到那一絲絲的不滿……

「當初我以為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的。」雀榕低聲訴說著。「你是這森林里最高的存在……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讓我伸手模到天……」

但沒有任何樹木可以模到天,他想這麼告訴雀榕;但雀榕也沉默了,她正忙著尋找更高大的樹木,她那依然細致女敕綠的手臂伸得更遠更遠,上天下地將這森林全羅織進她懷里。

很快的,這古老森林中的老樹們就要全數死亡,死在雀榕看似親密愛憐的致命擁抱之中。

他好懷念那小女孩,曾經用一雙胖胖小手擁抱他的小女孩,曾經用小臉蛋在他身上摩挲的小女孩……他就要死了,但幾百年前的記憶卻依然如此清晰,如果可以再看她一眼,那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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