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21頁

嚴延雖然不知道楊海此刻對自己是如何的滿月復怨氣,卻也感覺得出楊海還是防他防得緊。

他無奈之余也不免暗自欣慰,有此忠僕在萸娘身邊,亦是一大幸事。

「楊海,朕知道今天她委屈了,就是這樣朕才要趕緊進去安慰安慰,並且鄭重向她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他眼神銳利肅然,威嚴道︰「貴妃那里,朕自然也不會這樣就過了的。」

楊海恭恭敬敬道︰「老奴不能做主,還請皇上暫且在此等一等,待老奴進去稟過主子再說。」

「……」嚴延悻悻然,嘀咕了聲什麼,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嚴延終于能踏進披香殿內殿時,簡直感激到快喜極而泣……

這時也顧不得思及自己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太窩囊了,反正只要能近身到萸娘姊姊……不,是萸娘跟前就好。

安魚正在練字,神情閑適,眉目清雅,他目光觸及的剎那,彷佛看見了那魂牽夢縈念念難忘的形容笑貌……

他心頭一熱,背脊竄過一陣電流般的酥麻戰栗。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見過的,她低垂粉頸,長發披肩,手指輕繞絲線,穿針而過,在素緞上為他縫制下一片片溫暖……

那時的他,總是沖動地想要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擁攬入懷,指尖穿過她柔軟如黑緞的青絲,深深嗅聞著她身上淺淺清甜暖和的幽香——

可每每心念起,他卻又被這狂猛荒謬的悸動震嚇得忙別過頭去,牢牢握著掌心里的書卷,不斷狠狠告誡自己,那是萸娘姊姊……

——那是他的萸娘姊姊!他最不該興起輕薄遐思的女人!

于是一次又一次,一遭又一遭,他強迫自己壓抑自己,最終催眠說服了自己,他這樣才是對的。

嚴延閉上了眼,胸口止不住的澀澀酸楚。

「皇上來了。」安魚放下了筆,平靜地繞過書案,替他斟了一杯茶遞上。他受寵若驚地伸手去接,指尖乍然相觸的剎那,她已經縮回了手,神態自若地回到書案後,在碧玉筆洗中淘洗了狼毫。

「你寫了什麼?朕可以看看嗎?」他顧不得燙口地將茶一飲而盡,迫不及待殷殷切切地湊近過去要看。

她眉頭微蹙,卻也沒有阻止。

嚴延卻在看到那娟秀的幾行墨字時,心重重一沉——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

「萸娘,這《清靜經》不是你現在這般年紀該習讀的。」他強抑下隱隱的惶恐忐忑,正色地道。

「皇上,臣妾不是先皇後,您莫再錯口了。」她側首靜靜將文房四寶理好,看也未看他。

他一窒,倔強地嘟囔,「你不是姓安閨名一個魚字嗎?朕喚你魚娘怎麼了?」

她也被這話回噎住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可辯駁的,只能暗惱自己這身子怎偏偏就名了同音。

「臣妾當不起您這般昵稱,您喚臣妾安婕妤方合禮數。」她神情端莊恭謹地提醒。

他想嘆氣,更想笑,嗓音里充滿了濃濃的無奈和憐愛。「萸娘,你人變小,性子也變小了。」

……這是暗指她幼稚了?

安魚暗暗咬牙,再懶得與他抬杠,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把書案上的東西自東邊挪向西邊,擺弄著,就是不願與他說話。

無趣了,他自然會走。

後宮之中百花盛開,如今連蝴蝶都來了,更何況還有他那心頭絕代第一枝的不是牡丹更勝牡丹……

安魚這五年內只想待在後宮里做個閑人影子,要熬的便是他這份「愧疚懷念」,待熬干了,涓滴不剩了,屆時她要出宮,他定然也不會再有心致攔阻。

她同他賭的就是他這份執念,五年內必定不復殘存。

人一死,或許就永遠凝結了那一份美好,牢記一輩子,回想起都是最遺憾的心疼,可是如果人還在,一天兩天過去,哪個還能長情多久?

尤其是坐擁天下美色的帝王,更是如此。

嚴延不是感覺不出她的刻意疏離,但在經過曾和她陰陽兩隔的巨痛之後,這小小冷淡和拒絕又算得了什麼?

「你放心,」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滿眼憐惜地道︰「朕哪里也不去,朕就在這兒陪著你,以前朕所有沒能為你做的,自今日起都會一樁樁一件件為你做好。」

她擱在書案上的手一顫抖,隨即仍置若罔聞。

當天嚴延硬是賴到了一齊用過晚膳,甚至津津有味地看著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他不敢自告奮勇充當她的對手,生怕她索性連棋子也不下,還要出口趕他走,後來直拖延到了亥時,見她眉眼生了疲色,這才心疼又不舍地依依離去。

「總算走了。」楊海重重關上殿門,落栓!

安魚忍不住噗哧一聲,眼神漾起笑意暖暖……

回到自己寢殿的嚴延,在湯室里梳洗過後身著雪白色中衣,赤著腳坐在龍榻上,盡避殿內燒著地龍,還有瑞腦銷金獸爐吐著暖息和幽香,他卻覺得自己的寢殿一片空蕩蕩清冷冷得可怕。

他已經大半年不曾到後宮嬪妃屋里去過了,就連貴妃的長樂宮也只去歇下了兩回。

嚴延以前總覺得自己不是個貪戀的男人,也唯有在貴妃入宮後那段時間方恩愛纏綿了數月,可在萸娘姊姊病了之後,他整個人就陷入了某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與唯恐失去中,更沒有心情或性致留戀後宮。

可是今天坐在披香殿里,他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萸娘身上,不管她是下棋,是素手輕抬喝茶,抑或是起身散散,推開窗戶看一會兒外頭的照水紫梅……那一大片照水紫梅,是他命人一夜之間植下的。

原來的,那片她最心愛的默林已在兩年前付之一炬,嚴延此前從不曾懷疑過原因,只以為是天災,可自上回和楊海一談後,他便私下吩咐心月復查清此事。

樂正貴妃執掌宮務三年,此事自然不可能會繞過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不希望幕後之人是她。

盡避這三年來,她漸漸沾染了宮權,漸漸將很多東西置于他們「夫妻之  情」之上,他逐漸有些心涼,發覺她好似不再是他初始以為的那個心軟如水、  靈動剔透的小泵娘了。

可他依然深信——他不想不信——焯兒,本質猶是善良聰慧的好女子。

無論如何,她終歸是他的女人,他對她和孩子是有責任的。

「女人多了,就麻煩,」他喃喃自語,自嘲苦笑道,「可朕這是活該  啊——」

他想彌補的偏偏不稀罕他的彌補,他不想負的偏偏注定辜負了……

嚴延心不在焉地把弄著指間的墨玉扳指,心亂如絮——他尚未想好,倘若  查出了燒毀梅林之事當真出自貴妃之手,他又該如何處置?

而在此時,皇宮另一端的長樂宮里卻是燈火通明,樂正婥狠狠地把手上的宮冊從案上掃落,氣喘吁吁,淚光模糊。

「娘娘息怒。」一室貼身宮女太監全跪了下來,嚇得兩股戰戰。

「下去!」

「娘娘……」

她縴細玉手顫抖地輕搗住前額,沙啞地低道︰「都下去,本宮想靜靜。」

「是。」宮女太監們無聲地退下,暗自松了口氣。

照兒和燋兒相視一眼,一個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散落一地的宮冊,另一個則是去擰來了熱帕子。

「娘娘,您先淨淨臉,會松快些的。」

樂正婥渾了揮手,疲憊而傷心地道︰「照兒,你說,本宮容色未改,為何皇上就已經厭倦本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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