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找妳了。」他深深凝視著她。
「是巧珍。」她緩緩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模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下顎親了一記。
孫玄羲愕住,听見她似有若無地嘆息著,緩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聲嘆息,其實是因為她原想親親他的唇,沒想到高度卻只能踫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嘆。
他怔然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那麼瘦小,仿佛很虛弱,看起來就像一只濕了翅膀飛不起來的雀鳥,慢慢沒入雨霧中。
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嗎?他做了什麼?
近黃昏,「西明寺」傳出了晚禱的鐘聲,他仰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先前月兌下的濕袍拾起來,忽然瞥見床上那支她沒有帶走的玉簪,皎白素淨,像撩撥他的縴縴玉手,他的心有種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緊握在掌心,關上門,將鑰匙歸回原處離去。
細雨仍纏綿地下著,他緩緩走出寧靜的小巷,看見朱雀大街上家家戶戶已點上了燈,暈黃的燈光映在水濕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朧的光影。
回到了廢宅,他立在雨霧中痴痴凝望著被雨沐濕了的觀音像,仿佛見著了蘇合香在哭泣。
後院那面牆上豎立著一具木梯,他握緊雙拳,狠狠閉上眼,抵抗誘惑。
他什麼都不能做,最好什麼也別做。寧願現在害她痛苦一時,也不願害她痛上更漫長的歲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詩經‧秦風》里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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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香回到茶坊後,魂魄像沒有跟著回來,任誰問話都不理,當夜就高燒病倒了。
整個茶坊頓時間忙亂成一團,蘇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勢必定來勢洶洶,半點都不能輕忽。
花喜蘭指揮著下人把大夫開的藥方拿去煎藥,又命丫頭送大夫出去,自己則坐在蘇合香床畔,看著床榻上昏睡的慘白容顏,一顆心揪疼著。
「小四、小五,細細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茶坊的?」她蹙著眉問。怎麼會在「西明寺」附近尋到人?這事實在透著古怪。
「蘭姨,我們都沒人看見。」小五低聲答。
「你們那時候不是都在茶坊里招呼客人的嗎?怎麼會沒看見呢?其他人難道也沒看見細細出去?」她口氣嚴厲。
「蘭姨,大伙兒確實都沒看見。」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邊門沒開,照理說細細不可能從邊門出去,到底細細是從哪兒溜出門的,我們大伙兒也覺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著頭。
花喜蘭轉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蘇合香床頭邊的巧珍。
「巧珍,細細從哪里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蘇合香沒醒來之前,她什麼也不敢說,更不敢明講。
「妳到底在干什麼?」花喜蘭怒斥。「一個姑娘都看不好,萬一細細在外頭出了事那怎麼辦?」
「我以為細細姊在午睡,怎麼知道她會忽然間失去了蹤影。」巧珍發現蘇合香不見時,曾以為她又爬到後院牆頭上和孫玄羲說話,可是一到後院找人,卻不見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後宅的那面牆去,當時她很害怕他們兩個人會不會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嚇得忙拿椅子墊腳,使盡力氣爬過牆,沖進後宅滿屋找人。當她發現蘇合香和孫玄羲兩個人都不在時,還以為他們兩人私奔去了,嚇得她魂飛魄散,哆嗦地沖到茶坊企圖向花喜蘭說明原委。幸好當時剛巧有人來報信,她這才慌慌張張地跟著樂工們出去找人。
花喜蘭目光銳利,早已從巧珍慌亂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馬腳。
「細細最近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妳最好給我從實招來!」
「蘭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頭冷汗。
「妳是整日跟在她身邊的人會不知道?」花喜蘭雙眼泛著寒光。
「蘭姨——」巧珍嚇得哭出聲來。「等細細姊病好了醒過來,您再自個兒問她吧!她心里有什麼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說才算數呀!我一個丫頭能清楚姑娘什麼事?萬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麼,可怎麼對得起細細姊呀!」
「妳倒是忠心!」花喜蘭挑眉冷笑。
「細細姊能回來就好,我本來還擔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鳥一樣飛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她抽抽噎噎地說出真心話。
花喜蘭心一凜,又驚又疑。她的寶貝兒細細究竟出了什麼事?偏她這會兒高燒病著,什麼話也不好問,教她擔憂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顧著細細,要是醒了,盡快差人來稟告。」她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低聲吩咐巧珍。「留意這藥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沒多大起色,再請大夫來重新診脈,開新藥方,記住了。」
「是,巧珍記住了。」她低著頭擦淚。
花喜蘭看著蘇合香始終蹙緊的眉心,心里頭又憐又急。雖然她發燒生病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與往常不同,處處透著古怪。
難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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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玄羲來到「亂茶坊」,腳步猶疑了一下,慢慢走進去。
茶坊里極深也極寬敞,他看見最里側有一個雅致的舞台,心想那應該就是蘇合香平時獻舞的地方。走過鏤雕著碩大牡丹的地面,看見屏風、立柱上飛滿了色澤鮮艷的雀鳥。
這是華麗的、充滿了蘇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請進請進!」小二笑臉迎人。
「一壺茶。」茶坊內幾乎滿座,他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打量著四周。
「敢問客倌要什麼茶?」小二彎腰低詢。
「隨便都好。」他不講究品茶,水對他來說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內人聲喧嘩,他一眼望過去,來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離他最近的兩、三桌客人一身綾羅綢緞,身分顯然非富即貴。有一桌客人雖著唐裝,但說話的腔調甚是奇怪,他好奇地側耳細听,隱約听見了他們似乎在談論著蘇合香……
「客倌,茶來了!」小二送來一壺熱茶,一只白瓷杯。
「麻煩你一件事,幫我問問有沒有來往洛陽的客商,請人幫我帶封信,這兒有一錠銀子,是我的酬金。」孫玄羲從懷中取出信匣和銀子交給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著一只小小的雀鳥,拍著翅膀飛在梅樹梢頭,驚喜地低喊出聲。「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從哪里買來的?」
「不是買的,我自己雕的。」他緩緩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時剩下來的樟木塊雕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只雀島來。
「客倌,您雕的雀鳥活靈活現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最愛的就是雀鳥了,能不能請您多雕一些雀鳥的擺件來,我家姑娘肯定會喜歡的!」小二滿臉興奮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過來。」他隨口應允,並不想在當下給一臉興奮的小二潑冷水。
「多謝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現在就去幫您問一問!」小二興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銀子,回頭輾轉問了好幾桌客人,終于問到了幾位前往洛陽販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銀子,朝孫玄羲的方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