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徹底摧殘瓦解了蘇合香的意識,像有千萬支細針刺入她的心,痛不可抑,她渾身劇烈顫抖著,理智盡失,像一頭傷重的野獸,用殘存的氣力猛烈地跳起來攻擊傷害她的人!
她撲向他,痛哭地捶打她的胸膛,狂亂地位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孫玄羲承受著她痛心的撲打,倒希望借著她憤恨的雙手減輕一些心底的內疚。
「細細!玄羲!有什麼話坐下來好好說,千萬別這樣啊!」孫姥姥心急地過來勸解。
「他都已經把話說絕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她的雙拳擱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顫栗著,她喘息,落淚如雨。「孫玄羲,原以為你與凡俗男子不同,在你眼中沒有身分高低貴賤之分,以為你不是那種攀高門、求富貴的人,想不到我看錯了,我看錯你了!」她拚盡力氣狠命地一推,孫玄羲被她推開一大步,撞上身後的木架。
架上的木雕一尊接著一尊緩緩地倒下來,三個人同時發出驚呼,伸手搶救,孫姥姥及時抱住那尊莊嚴的觀音雕像,孫玄羲和蘇合香兩人同時去接仕女木雕,孫玄羲搶先她一步接到,而那一座千手千眼觀音卻來不及搶救,硬生生跌落在地,撞斷了一角,那一角是觀音座像右面最上方的一只手。
這個意外震住了三個人。
蘇合香驚懼地看著跌在地上的千手千眼觀音座像,雖然手部僅斷了一小角,但想到這是孫玄羲視為最珍貴的古檜木,她的心就一陣膽寒。
孫玄羲蹲,拾起斷掉的觀音手指,緊緊捏在掌心。
「這樣……妳的氣消了嗎?」孫玄羲的嗓音清冷淡漠,透著一股很深很深的疲憊。
雖然他沒有發怒發狂,也沒有責罵她,但她心底卻緩緩升起了極度的悲哀。
他傷了她的心,她也傷了他最珍愛的古木,好像,兩人已經不再有誰欠著誰了,一切就此結束,徹底完了。
她眼眶蓄著淚,掉不出來也吞不回去,兀自怔站著,眼神空洞地凝視著那座觀音像撞斷了的手。
「如果妳氣消了,請妳快走吧!快走——」孫玄羲啞聲嘶喊。
他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也讓她所有的痛苦和挫折瞬間潰決,劇烈而狂猛地襲倒了她。
她轉身,倉皇地奪門而出,淚水濕透了面龐,她只想盡快奔離這可怕的惡夢。
「姥姥,別追,這樣就好了。」孫玄羲攔下她。蘇合香一離去,他心底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再也隱藏不住,一點一滴泄漏出來。
「玄羲,你這孩子真是的,為什麼要這麼做?」孫姥姥氣得也開始打他。「姥姥不介意細細是舞伶的身分,細細那孩子姥姥看了很喜歡,只要有姥姥一句話,你爹娘諒必也不敢多說什麼。榮陽鄭家的婚事不是不能退,總是有法子可想,你為什麼要說出絕情的話來傷害細細呢?」
孫玄羲彎腰抱住姥姥矮胖的身體,把痛得不能自己的眼神藏起來。
「姥姥,記得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對您說過我有一個志向嗎?」他低低地、緩緩地說道。
孫姥姥呆了呆,搜尋著腦中遙遠的記憶。「你是說,你要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的事嗎?」
「是。」他緊緊閉上眼。
「你……你是認真的?」孫姥姥忙把他推開,雙手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瞧。
「我明年春天就會動身。」他低眸,凝視著仍被他握在手中的仕女雕。
「什麼?」孫姥姥焦灼地看著他。「你爹娘他們正在籌備你的婚事,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瘋的!」
他吸口氣。「我不會成親。」
「你不成親?那你剛剛還跟細細說了那些……」
「那是為了要讓她死心才說的。」他輕嘆口氣。「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需要時間,至少也要十幾年方能回來,我不要娶個妻子來為我守活寡。」
「你這孩子實在太任性了!你不想耽誤別人,可你有沒有想想姥姥、你的爹娘十多年見不著你會有多思念?十多年以後,姥姥都七十多了,還能不能活著看見你回來?你就這麼忍心讓姥姥日思夜想著你嗎?」孫姥姥無法接受她最愛的孫兒要離開她那麼遙遠而且那麼久的時間。
「姥姥……」他輕輕握住老邁的雙肩,痛苦地嘆息。「如果您和爹娘動用親情的力量來留住我,我是會留的,我也會乖乖遵從您們的意願娶妻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就是有強烈的渴望要去完成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也想象尋常的人一樣過平凡的日子,我可以屈服,但是姥姥,那不是我要的!」
孫姥姥滿眼憂傷,無奈地瞅著他。「傻孩子,姥姥要是希望你當個平凡人,在你小的時候,我就不讓你拿刀了。」
「姥姥……」孫玄羲心中有酸澀也有感動。
孫姥姥深深地嘆息。在他小時候剛會跑會跳時,他便愛拿著小刀四處刻劃,她囑咐著兒媳不可阻擋他,任由他揮灑他的天賦和才華。她鐘愛的孫兒果不負她期望,年紀輕輕便擁有鬼斧神工的刀技,在洛陽闖出響亮的名聲來。豈料,她當初放這孩子自由地飛,這會兒,他竟還想飛得更高更遠去。她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呢?得到的結果又是喜還是悲?
「你呀,要走便走,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臉龐。「你想自由地飛,姥姥不想綁住你,當你飛累了,你總是會回來的,是不?為了等你回來,姥姥一定會健健康康地活著,一定會等到你回來。」
孫玄羲眼眶微熱,幾乎墜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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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光華的月緩緩升上來了。
「長樂坊」的夜依舊熱鬧,而這夜更是熱鬧得出奇。
有藍眼楮的胡女跳著西域舞,還有變戲法的。由于蘇合香太久沒有上台獻舞,花喜蘭絞盡腦汁也得滿足前來「長樂坊」取樂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戲法剛變完,茶坊中歡聲雷動。
在如雷的掌聲中,有客人驚呼——「快看!那是蘇合香!」
這夜並未安排蘇合香跳舞,因此蘇合香的出現不只客人們驚喜,連茶坊上下僕婢、樂工們也都大感驚異,忙遣人去請花喜蘭來,生怕要出事。
蘇合香明顯經過盛妝打扮,她梳高發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額間貼著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鈿,光燦耀眼,兩頰勻上胭脂,以玫瑰膏飾唇,肩臂輕披紗羅披帛,一身嬌艷的輕紗糯裙。她穩定地、堅決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上舞台,眉端唇角有著豁出去的決心。
眾人驚見她的美,發出陣陣贊嘆聲。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靜地、清晰地說著。「為妻為妾都行,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
台下眾人听了皆嘩然。花喜蘭此時匆匆忙忙地趕了來,听見她的宣言,驚訝得目瞪口呆。
「細細,妳究竟在胡說些什麼呀!妳要一塊千年古木做什麼?」她沖上去慌張失措地要拉蘇合香下來。
「蘇合香姑娘,妳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座間一名男子站起來高聲問。
「是假的,大伙兒別听她胡說!」花喜蘭簡直快要急瘋了。「她醉了,在說胡話呢!客人們千萬別當真……」
「我沒有醉,更不是說胡話!」蘇合香推開花喜蘭,更進一步站到台口。「當著眾人面說出口的話,豈能有假?」她的眸光堅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