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點頭,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調戲的情景,心里也不免膽怯。「安興坊有點遠,要雇頂轎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錢,因為最近茶坊里從上到下盯她盯得緊,根本不會有人肯給她錢的。
「雇轎子要錢對嗎?婆婆這兒有。」老太太從很隱密的腰袋里取出一串銅錢來。「雇轎子用這些就夠了吧?」
「婆婆……」蘇合香感動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好,妳比較有錢,當然得還我。」老太太笑了笑,陪著她一塊兒來到熱鬧的街上雇轎子。
蓖好了轎,老太太索性跟著蘇合香一塊兒上轎。
「婆婆?」蘇合香微訝地看著她。
「不要緊,我跟妳一道兒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個大姑娘家萬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別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氣肯定比妳大,遇著歹人也趕得跑。」
「婆婆,謝謝您。」雖然非親非故,但這位老婆婆卻如此關心她,讓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陣感動。
轎子將她們帶到了安興坊崇義里,在那附近繞了大半天,終于找到有間矮小的宅門前寫有一個水字的,那上面寫著「水影居」。
「轎子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問問是不是這戶人家,萬一不是還得走。」老太太心細地交代著轎夫。
蘇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門前,深深吸一口氣,不安地輕叩了兩下門,整顆心虛懸著。
門開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個害她病得死去活來的罪魁禍首!
「妳……」孫玄羲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合香,他震撼地盯著她,愕傻了。
一看見他,蘇合香幾乎無法思考,渾身血液都沸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了,可是一看見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張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臉,她便什麼也忘卻了。
孫玄羲好半晌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慢慢回過神來,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更瘦、更單薄了。思念真是磨人,這陣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輕輕擁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開口輕喚。
孫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驀地抬眼,驚訝得瞠目結舌。
「姥姥!您怎麼也來了?!」
听到孫玄羲的驚喊聲,蘇合香也大吃了一驚。
什麼?姥姥?她呆愕地回頭,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柔亮和煦的微笑。
第七章
「姥姥,您怎麼會來?」
孫玄羲盤膝而坐,面對著孫姥姥。他從來未曾想過姥姥和蘇合香同時出現的景象。
蘇合香跪坐在椅墊上,心中更是惶恐不已。她怎麼也想不到老婆婆居然就是孫玄羲的姥姥,剛才她忘形撲抱住孫玄羲的那一幕,看在孫姥姥的眼里,真不知道會怎麼想她?
孫姥姥隨意地坐著,喝了口孫玄羲倒給她的白水。
「你娘收了你的信以後,和你爹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久,我在窗外偷听到了一些,心想閑著也是閑著,干脆就自己到長安來看看究竟。原來你爹娘還真是猜對了,你果然已經被長安的花花姑娘給迷住了。」孫姥姥掩著嘴偷瞧蘇合香一眼,呵呵笑著。
蘇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擺蕩著。花花姑娘?說的難道是她?
孫玄羲一手支額,無奈地嘆口氣。他在信中只簡短寫著他在長安一切安好,請父母不必掛念,也說明了因答應替「合春號」老板刻一尊佛雕,所以會在長安耽擱,短則三月便能回洛陽,信末不過是提了一下宅後有間「長樂坊」,日夜笙歌不斷,使他無法靜心,不過即便有所耽誤,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年便會回去。只是這樣而已,他們竟然就聯想到他是否已經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
「姥姥,你們用不著胡想。」他不流露情緒地說。「我答應替『合春號』老板刻的觀音像已經大致雕好了,再經過幾天細修便可完成,到時候我自然就會回去了。」
蘇合香瞥一眼置于架上的一尊莊嚴豐潤的觀音像,確實可以算是快要完成的作品了。在觀音像旁除了那尊令她傷心的仕女雕之外,還有一座稍大一點的佛像,已經約略看得出千手千眼觀音的初步輪廓了。她知道那是他珍愛的古檜木,只是她沒想到,在她生病的這半個多月來,他竟然已神速地完成了這麼多。
「我問你,你回洛陽,那細細呢?」孫姥姥饒有深意地問孫玄羲。
「我們沒有關系,我也沒有被她迷住,姥姥不用操這個心。」他淡淡回答,並沒有看蘇合香一眼。
蘇合香咬著唇,木著臉。
「你沒有被她迷住嗎?」孫姥姥笑吟吟地反問。「可你寄回家的信匣上怎麼會有只雀鳥呢?」
蘇合香訝然望著他。「真的?」
「姥姥,那只是隨手雕的。」孫玄羲微露尷尬之色。
「你是姥姥看到大的,是不是『隨手』,姥姥看得比你更清楚明白。」
蘇合香听出了孫姥姥的暗示,一顆心驟然狂跳起來。那一夜如夢似幻的記憶霎時間又在她腦海中勾了起來。
細細,我愛妳。也許那句話他真的對她說過,那是真的!
「姥姥,您別鬧了,爹娘早已經為我訂下親事,難道您忘了我和榮陽鄭家的婚約嗎?」孫玄羲的臉色嚴肅,他不能被情愛絆住,他必須讓蘇合香死心,這樣對兩人都好。
「榮陽鄭家?」蘇合香怔住,仿佛雀鳥遇著了天敵,渾身寒毛豎起。「榮陽鄭家?五姓女?」
孫玄羲刻意冷漠不答。
「細細,听姥姥說,玄羲兩年之前為鄭家雕過八扇屏風,雕的是洛神賦——」
「姥姥!」孫玄羲打斷她。「這些事與她無關,不必說給她听。」
「怎麼無關?不能讓細細誤會了!」孫姥姥瞪他一眼,繼續說道︰「我家玄羲沒別的長處,就是刀技巧奪天工,他所雕的洛神賦屏風那位鄭小姐非常喜歡,就這樣愛慕起玄羲來——」
「姥姥!」他急得伸出手去拉住孫姥姥的手。
孫姥姥生氣地打了他一下。「榮陽鄭家是自己托媒來說親的,不是玄羲自己愛上鄭家小姐——」
「姥姥!別說了!那些都不重要!」孫玄羲急躁地起身,火大地喊︰「既然這門親事已經訂下,我一定會娶榮陽鄭小姐為妻!」
蘇合香不可置信地盯著他,震愕無語。
「可你喜歡的人應該是細細呀!」孫姥姥生氣地拍著桌子。
「姥姥,她是『長樂坊』的舞伶,不適合做我的妻子。」他隱住情緒,語調冰冷地說。「總之,我已經決定回洛陽迎娶鄭小姐了。姥姥,您就別再多事了!」
一道頓悟猛然刺穿了蘇合香的心,她回想起初見面之時他所說的話——舞伶,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
他看不起她!自始至終,他都看不起她!即使真的為她動了心,兩廂抉擇,他要娶的妻子仍然只會是五姓之女,她是被他舍棄的那一個。
五姓之女,是所有女人的天敵,連她長安第一舞伶也逃不過被棄的命運。
她臉上的血色褪盡,蒼白如雪。
「還說你沒有看不起我,你始終都是看不起我的——」她咬著唇,淚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她瞪視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
「細細,姥姥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孫姥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沒有誤會。」孫玄羲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強忍著對她的不舍。「正如妳所想的一樣,我……正是這麼看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