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君白頭 第17頁

至于住在西屋的胡叔,她還沒模清他的門路,同桌而食時,連句話都交談不上,直到年前某個飄小雪的午後,她跟敏姨在擺著火盆子的東屋剪春紅字、剪年畫圖紙,胡叔也在,他面前擺著一盤紅木象棋,自個兒跟自個兒對弈。

她好奇,忍不住探頭瞧了幾眼,胡叔突然面無表情盯住她看。她紅著臉欲道歉,他卻開口——

「能下嗎?」

「略懂。

他也不言語,只把所有棋子重新歸位,做了個請的動作。

結果啊,是高手遇高手了,風雲變色,驚濤駭浪,五盤中各有輸贏。胡叔依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不太一樣,似是許久未逢敵手,好不容易踫上一個,戰得酣暢淋灕,短時間尚未「收功」。

「圍棋,也能?」回神過來後,他問。

她淡笑頷首,腮畔微紅。「知其一二。」

「好。」他深吸口氣,極為嚴肅。

然後接下來幾天,君霽華就發現自己被纏上,早中晚按三餐下棋,偶爾還連帶宵夜,最後若非敏姨看不過眼,出聲制止了,胡叔真會「鬧」下去,不眠不休,無日無夜。

再然後,她似乎嗅出點什麼——敏姨和胡叔,溫婉美婦和粗獷大叔,外表差異如此之大的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竟有說不出的……說不出的……她找不到字句形容,只覺他們倆很合契,以他們自個兒才懂的方式在一塊兒。

她突然意識到,這兒不僅是狡兔之窟,還是寒春緒的老巢穴。

大隱隱于市。

他把這座巢穴建在鬧市深巷內,四合院內有數面暗牆、數條暗道,甚至設有機關,通過迂回曲折的暗道,又別有洞天。

住在四合院內的人,于他無血親之緣,卻是他的家人。

而他把她帶到這里。他帶她……回家。

回家。他的家。

察覺了這一點,她當晚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很想他……很想、很想他……

氣他,滿心迷惑,也想著他……

第6章(2)

***

同時間,幾十里外的江北定山坡,寒春緒的人剛接來一批蒙古馬。

上家是生面孔,透過中間人找到他,這批毛色雪白的蒙古馬有些來路不明,但是盤越暗,利潤越高,何況貨確實是好。這活生生的美麗動物,柔軟滑手的皮毛,溫馴的大眼楮,撒蹄一起,能爆發出飛速,就像女人外表乖順柔弱,一跟他較真,能激起狂風猛火……去!他又滿腦子亂想!

接過盤,打算將馬匹走水路拉回江北的「儲貨」之地暫置。

然,趕馬上板船時,寒春緒覷到一抹鬼祟身影,正要喝聲逮人,那影兒「咚」一響躍進江中,隨即五艘板船有兩艘同時著火。

江邊風大,火勢眨眼即猛,那八匹已趕上船、系妥繩子的馬匹驚恐嘶叫,牽連到岸上其他馬兒,登時大亂。

「鐵膽!」

寒春緒厲聲一呼,也不用多下指示,只听那名叫「鐵膽」的壯漢立刻回應——

「老大,交給俺!」

把岸上噪動不安的馬匹交給鐵膽全權處理後,寒春緒帶人滅火救馬。

「六喜,走開!」寒春緒眯眼大喊。

著火的板船上,那少年低頭急著解開綁馬的繩索,解不開,遂取靴內匕首想砍斷,受驚的馬此時仰高前蹄,眼看就要踩中少年腦門。

寒春緒飛竄過去,瞬間抓住六喜背心,往後一扯。

「老大!」

寒春緒矮身一滾,勉強避開馬蹄。

大火轟過來時,他徒手扯斷繩子,拖著幾匹馬一起下水。

***

臘月的最後一日,團圓時候,「狡免」溜回老巢穴。

寒春緒回到深巷中的四合院時,身邊還跟著兩個小丫頭。

「姑娘啊——」柳兒和葉兒在灶房里找到正跟在言敏身旁打下手、忙著準備年夜飯的君霽華。

聞聲,君霽華倏地回過身,懷里還抱著一顆新鮮大白菜,抓著一把蔥。

「你……你們怎麼……」她驚喜地望著兩張小臉。

柳兒嘻嘻笑。「是寒老大跟咱們家主子討人,主子說,我們可以來這兒陪姑娘過年,住蚌幾日。」

葉兒笑得更開懷。「姑娘,是寒老大帶咱們來的,姑娘那時在‘天香院’落下的東西和銀兩,柳兒和葉兒都收得好好的呢!連那只雪鴿也養得圓滾滾、胖嘟嘟,一起給姑娘送來了!」

君霽華不自覺揚起眉睫,有人靜靜注視她。

她直直望去,看到站在灶房外的寒春緒。

男人滑白發絲映雪光,面龐黝黑,眉目深且俊。

他回來了。

終于。

怦怦、怦怦……她的心口瞬間注進一股氣,鼓動得厲害。

離開「天香院」的兩個丫頭較之前活潑,很愛笑,說話清清脆脆,眸子明亮,完全回復本性似的。

她們倆後來由君霽華領著,拜見了敏姨和胡叔,而多出這兩個小泵娘幫忙,邊忙邊聊,年夜飯好快便備妥。

大圓桌上擺著東北酸菜白肉鍋,爐里的炭火紅滋滋,除此之外還有六、七道年菜。今夜圍爐,人比以往多了些,敏姨瞧起來很歡喜,忍不住多喝好幾杯,最後竟是胡叔一手壓在她酒杯上,還靜靜取走酒。敏姨勾著唇,輕輕睞了他一眼,就只是一眼,卻包含很濃的感情……

君霽華有些難以呼吸,身體發熱,或許也因喝了酒,或者更因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打寒春緒回到四合院,她與他還沒說上半句話,每每眼神交會,她便覺背脊一陣顫栗,胃袋變沉,很難不去想他們倆之間的事,那些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極私密的事兒……

到後來,她忍不住閃避他的注視,整頓團圓飯,一逕听著柳兒和葉兒嘰嘰喳喳說話,再不然就是跟敏姨閑話家常,甚至連胡叔都說得上兩、三句,卻把寒春緒晾在一邊。

「姑娘,您來這兒之後,跟拂曉姑娘見上面了嗎?」

「啊,姑娘難道不知,拂曉姑娘的‘綺羅園’就在這座江北大城內?」

「呵呵,是說姑娘來這兒也沒多久,沒地頭蛇領路,許多事肯定不知。」

「姑娘平時就多出門遛遛,‘綺羅園’離這兒半點不遠哩!」

聞言,君霽華恍然大悟,沒想到自個兒現下是在朱拂曉的地界里,心里一喜,想著哪天可以遞個條子,和朱拂曉見見面。

坐在身側的男人仿佛察覺了她的想法,兩道目光掃將過來,她沒和他對上,靠近他的那半邊身子卻怪異地興起熱麻,像被火蟻爬過。

突然,兩丫頭話題一變——

「姑娘,柳兒給您賠罪吧。那時……那時在您身邊,我也是听話辦事,不是存心瞞著您的……如果姑娘非得問個水落石出,我家主子說了,您就直接問寒老大,他肯定清楚。」推推推,一推二五六,絕對不去看寒大爺陰黑的臉色。「姑娘,咱自罰三杯!」個兒小小,年歲輕輕,喝酒倒挺有氣魄。

「對!主子說,一切都是寒老大起的頭,不關‘鳳寶莊’苗家的事。主子還說,他日若有緣再見姑娘,一定好好賠禮。姑娘千萬莫怪,葉兒也自罰三杯!」

君霽華微微怔然,一時間說不出話。

她低垂螓首,略抿著唇,終于啊終于,還是克制不住往身側瞥去,那男人竟……竟似紅了臉,還橫眉豎目的。

寒春緒內心飆罵,沒想到苗家那個小白臉家主會暗將他一軍!

迷迷糊糊被帶離「天香院」,沒能和那兩個小丫頭見上面、說說話,盡避她沒明白道出,當時得知此事時所流露出的神情,已瞧得出悵惘難受。

帶柳、葉兩丫頭回來,只想讓她展顏一笑,明知是給自己添亂,還是做了。

心田冒情芽、扎情根、長情花,就是這麼慘,一整個慘絕人寰,慘到如他這種唯利是圖的惡人,竟干出「損己利人」這種蠢事,還不夠慘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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