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迷惘著,內心一處隱蔽的記憶卻不自覺地浮上心頭,在來不及思考的情況下,好倉卒、好焦急地抓住男孩的雙手,像是乞討著對方的諒解︰
「我爸爸的公司調他到台北去工作,全家人都要搬走,我說過我不想走,可是,他們不听呀……」
「你不要走啦。」男孩偏過頭,拋下一句無理的要求。
「我真的也不想走嘛……」
她急得就要流下眼淚。她不想離開的,下個月就要畢業典禮了,更何況……她以為可以跟他一起上國中的呀。
他們約好了,就算被分到不同的班級,也還是可以到同一家補習班補習。他與她同班六年,一直維持著很親昵的關系,即使常被無聊的同學取笑消遣,仍不減他們之間的友誼。
怎麼能預料到,這份被他們兩人看成理所當然的緣份,就要斷了……
男孩沉默不語,夕陽斜斜地曬在他臉上,映出一張隱忍著怒氣的容顏。
他的目光回避著她的視線,猝不及防地,男孩狠狠甩開她的雙手。她一愣,下意識地揚起頭,望著男孩陡然高舉的手掌,她害怕得閉上眼楮,直覺以為自己就要挨打了……
胸懷一熱,她的臉頰上並未如同預期地印上指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堅實的擁抱——男孩敞開雙手,好用力、好認真地抱緊了她。
她愕然地睜開眼楮,只看見男孩頸側柔軟的細毛,一股沖動涌上,她情不自禁也伸手回抱他,臉龐埋藏在男孩頸間,輕輕摩挲著;不知為何,她鼻頭一陣酸楚,眼淚滾滾落下。
她舍不得離開……舍不得離開他啊……
「我要走了。」男孩因情緒激動而顯得沙啞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仰頭望著他,無法明白他的話語︰
「走……去哪里?」
男孩眯著眼楮對她笑一笑,溫柔得不像是她認識的那個不擅表達內心情感的倔性子男孩。他緩緩松開環抱著她的手,右手輕輕拂過她的發、她的耳、她的臉頰與下巴,往後退開的那一瞬間,雙眼滿是依戀……
「江曉宜,我喜歡你!」
男孩一面往後跑著,一面轉頭過來、肆無忌憚地大聲呼喊,一聲一聲,喊得她的心好暖,又好疼。
「江曉宜,我喜歡你!江曉宜,我喜歡你!江曉宜,我喜——歡——你——」
「李光俊!」
她在淚眼朦朧中揚起笑容,朝愈來愈遠的男孩揮手,初次坦率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卻發現身旁的景物霎時消逝——抱枕滾到了地板上,她的身上穿著的,是絲綢料的睡衣,不是那身藍白相間的小學制服。
一瞬間,她惘然地注視著眼前空蕩蕩的白色牆壁,以及衣櫃上掛著的華麗飾物,無法回神。
房門「呀」地一聲被推開,江媽媽捧著一疊衣服,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卻發現女兒居然還未入眠,於是半譴責地開了口︰
「怎麼還不睡?明天精神不好,黑眼圈跑出來可就麻煩了。」
江曉宜緩緩眨了眨眼,神智逐漸恢復成清明的狀態。
她環顧四周,突然嘆了一口氣,嘴角涌現一抹含著惆悵的笑容,她感慨地伸手拉住母親的臂彎,以夢幻般的懷念神情說著︰
「媽,我剛剛作了夢,夢見以前我們還沒搬來台北前,住在台南的事情……你記不記得那個時候跟我很要好的李光俊?我夢見他了耶。跟你講喔,我小時候一直暗戀他,可是搬家之後,就沒有聯絡了,我還哭了好久……好懷念喔。不曉得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窗外,一抹幽魂悄悄注視這一切;在瞥見江曉宜幸福的笑靨之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飄然離去。
「這下子,各位該修正一下對我的態度了吧?」
雙手抱胸,丁珀威不慍不火地表達意見。屋子里的活人一致露出不予置評的臉色,小表群們則是裝聾作啞起來。只有阿俊一臉認真地走到丁珀威面前,誠心誠意地向他道謝︰
「謝謝你替我達成心願。」
「好說好說。」丁珀威扯動嘴角,典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只希望各位大爺夫人們賞點臉,乖乖跟著我回館里將後續的事情辦一辦,該投胎的,快去排隊;該回地府窩著的,也別再拖拖拉拉,咱們給彼此留點情面,日後相見也還有三分情,是吧?」
前天晚上那一場發生在江家的夢境,仰仗的全是丁珀威高強的法力,才能讓阿俊順利進入江曉宜的夢境之中,彌補多年前的遺憾與殘願。這麼一來,阿俊不再對人間有執著,也能心甘情願回到地府等候來世,等待下一回孕育成胎、誕生於人間的嶄新人生。
「丁珀威。」
原本一直緊抿著嘴唇、不願開口的關澤辰突然出聲,引來眾人的目光。
他開口的動作顯得有些勉強,但措辭倒是真誠不帶一絲尖刺的︰
「謝謝你願意幫這個忙。」
按照丁珀威懶得理事的個性,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應當是一概不予理會的,這回莫名其妙地熱心相助,還真像是吃錯了藥。然而,不管怎麼說,要不是有丁珀威,恐怕阿俊勢必得帶著遺憾、不能甘心地離開;在陰陽之間的事務上頭,丁珀威的確比他更嫻熟,也更有心得多。
丁珀威一挑眉,像是嘲諷,又像是挖苦︰
「師兄不必客氣。只是話說回來,假如師兄願意潛心修習,我相信像是入夢這類的小法術,肯定難不倒師兄。」
「術業有專攻,這些事情並不是我有興趣的部份。」關澤辰淡然一笑,完全不將這些夾槍帶棍的語句放在心上。「你比我更有資格當叔叔的接班人。不論是用心或是資質,你都遠遠勝過我——不用提醒我祖師們的預言,那畢竟只是書頁上的一句話。我很清楚我想要的生活,也沒打算被死了幾百年的老骨灰們操縱人生;你放心吧,你所做的一切,叔叔都記在心上的。」
「……我應該說謝謝嗎?」
丁珀威五官一皺,復雜的表情看不出他對關澤辰一席話的真正反應。
倒是關澤辰哈哈笑開了︰
「省省吧你。我承認我討厭你討厭了十幾年,但是我最近開始發現,你似乎沒有我想像中的機車。」就算是手段霸道了些、說話惡毒了點,那顆樂意成就他人美事的好心,卻是不容磨滅的。「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還耗在這邊,最好是趕緊去安撫吉蒔,她現在心情一定很爛。」
「有道理。」
提起關吉蒔,丁珀威原本就難以判讀的復雜臉色就更加難懂了。
必吉蒔的個性別扭得緊,明明是陽氣過旺的極陽之命,卻不幸生在玄術之家,一誕生便注定了與兄長天差地遠的家族待遇。偏偏她不願屈服,拼了命地想要爭取案親的認同;只是天生資質有別,光是她熾烈得足以驅散所有鬼魂的陽氣,就逼得她不得不回避與陰間相關的各種事件。
當關澤辰與丁珀威忙著處理阿俊的最後心願,即使像張晨瑩這類外行人也能站在一旁看熱鬧,關吉蒔卻只能躲得遠遠地,以免礙著了事情的進展……
她心底的那股氣悶,不言而喻哪!
「快去找人吧。」關澤辰擺擺手,催促丁珀威︰「順便帶她回來,準備明天一早回南部處理小表的事情……啊。」
「啊?」丁珀威狐疑地重復關澤辰沒頭沒尾的語助詞。
「趁著吉蒔不在,我想確認一件事情。」板著臉,關澤辰語氣生硬地開口︰「你對吉蒔,到底是不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