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依依 第21頁

勃烈轉過身,慢慢走向那三個已不具生氣的身體,他蹲想要觸踫一寶——我的寶是「寶貝」的「寶」喔!他眼中有著一股不熟悉的熱辣。

「別踫他們。」阿保拖著瞬間像老了二十歲的身子慢慢走向他的妻與子女,他蹲下來看著他至愛的骨血和妻子。「一寶……帶著妹妹到外面來采花,要給她……那些金人來了,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孩子,就騎著馬對他們踩來……他娘跑來救他們,卻一刀被殺!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他們……活活被馬踩死……」他轉過身對著勃烈。「求求你,把我也殺了,反正你們已經把他們殺了,再把我殺了也不算什麼?」他僕跪抱住勃烈的腿。「求求你,你把我殺了!」

勃烈整個人都僵住,完全不能反應,楊玄趕緊過去拉開阿保。「別這樣,冷靜下來呀!」

哪能冷靜呀?阿保已經被悲傷逼過了頭,捶胸頓足,用手扯著頭發的大哭著。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地站著,對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輕柔耳熟的曲音響起,是依依,她慢慢走到小孩子的身邊蹲下,將小妹妹從小扮哥懷中抱出來。「快睡吧!女圭女圭,快閉上眼楮……」依依一邊流著淚,一邊哼著秦大娘昨天曾唱過的曲子,將一寶仍握在手里的殘花拿出,別在妹妹的耳上,從懷中掏出潔白的絹巾,先將臉上的髒污抹去。「爹爹媽媽在身邊,睡醒明天為你摘朵花……」再將那絹巾綁在頭上,以遮住那令人痛心的傷口,只是不斷溢出的血,像朵紅花般,在白絹上擴散。

「盼你長大……」依依哽住了喉,再也哼不出來,淚水讓她看不清前方,眼前是摧人的事實,原本有美好未來的小女娃,已經——無法等著兒郎帶著花轎來迎娶了。

勃烈看著一寶,緩步走過去。

「我說了,別靠近他們!」阿保如瘋了般沖過去抱起兒子,甚至將依依大力地推開倒地。

「姑娘!」蘭兒連忙扶起依依。

阿保低垂著頭。「請你們走吧!你們救過一寶的命,而一寶也還了……請離開!」哭啞的聲音已沒有任何的怨懟,有的只是對命運的無助、絕望和淒涼。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當他們上了馬車,駕馬離開時,沒多久,便听到了兩聲好大的撲通落水聲,依依正要轉過頭去,卻被勃烈擁進懷里。「別看!」

依依閉上眼,心中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淚水再度肆流,哀痛得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是的——

阿保背著妻子,抱著兩個孩子的身體,及兩個老人一起投江自殺了。

勃烈逼著自己看著那一幕慘劇,即使他現在趕過去,也來不及救起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家六口被卷進那噬人的漩渦中。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如此心痛和無力,他一向自以為無所不能,是天之驕子的,可現在充斥在心中的疼痛又是什麼?他很努力、很拚命地思索著,因為若不這樣做,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楊玄望了勃烈一眼之後,便沉默地看著前方,專心地駕著馬車,任風吹干他臉上的淚水。心里隱隱知道,許多事——將改變,不復從前——

餅了長江,很快就來到了金國。

可一過了江,勃烈便命令停下。「我去走走!」丟下這句話之後,便突然跳下馬車。

其它三人表情不一,依依哀傷地注視他的身影,現在的她,喜怒已能形于色,

雖還是很內斂,但已不復從前的冰冷漠然。

三天了,勃烈已經不言、不語、不怒、不笑、不哭三天了。一向食量很大的他,也只進食少許,他為自己豎立層層的屏障,不讓自己走出來,也不讓人靠近,甚至是她……

看到這樣的他,她好痛心,沒有听到他的笑語聲,無法偎在他溫暖的懷抱,她覺得整個人像失去了一半,空空漾漾,無所依恃。

她無法控制,也爬下車跟在勃烈的身後。

蘭兒正要舉步走過去,楊玄攔下她。

「讓他們去吧。」楊玄垂下眼。「大家都需要療傷。」

蘭兒眨了眨眼。「你——也要嗎?」

楊玄敲了她一記。「你以為我是木頭人嗎?」

「可那是你們自己的人做的耶!」蘭兒模著痛處沒好氣地說道。

楊玄苦笑,眼中有絲悵然。「若今天死的是不認識的人,或許不會那樣難過吧!」

蘭兒聞言頓時橫眉豎目,她插起腰來站到楊玄面前,和他眼對眼。」這麼說來,只要死的不是你們認識的人,就可以成千上萬的亂殺一通?」

楊玄的辯才再度打結,他啞口無言地看著這個小丫頭。

「有沒有搞錯?你們是拿刀劍去對付那些軟弱的尋常百姓,一群一輩子沒什麼大志,只想過個三餐溫飽,有房子住,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以唱……唱搖籃曲給小孩子听……」說到這,蘭兒已快泣不成聲。

「你不懂,我們有我們的……」該怎麼說?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

「我本來就不懂嘛!我不懂你們金人為什麼要發動戰爭,要來侵略我們國家?就算你們當了皇帝,就可以給我們好生活、無憂無慮嗎?你們要的還不是只為了搜刮更多的金銀財寶,有更多的女人可以玩,人命——在你們的眼中,比螻蟻還不如!」蘭兒恨恨地說道。只為了上位者私欲所發動的戰爭,就得要造成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楊玄完全無言以對,當初女真族會興起,是為了對抗契丹的壓迫,因為受不了契丹人動不動就要他們獻糧、獻美女、獻上海東青,甚至是提供壯丁當遼兵,做那個沖鋒陷陣的踏板,才會挺身聯合抵抗。

是的!

女真成功推翻了遼的政權,建立大金國。可當不再受人壓迫時,卻又變成征服者,要所有人听命于他,然後——施予壓迫。

楊玄頓時像泄了氣的氣球,以前有的雄心壯志,全化為烏有了。倘若他有這樣的感覺,那以勃烈的敏銳也應該已經發覺了矛盾。

畢竟過去都是從上往下看,何曾從下往上看過呢?

這份領悟,對心高氣傲的勃烈應該是項重大的打擊吧!

唉!——

依依一直跟在他身後走,直到江邊才停下。

勃烈望著對岸,動也不動的。

依依停在他身後不遠處,望著他的背影,即使一語不發,即使有段距離,她也可以感覺到他心所散發的哀傷和困惑,那曾經如火焰般耀眼的自信和光亮已從他身上不見了——暫時的消失。

這三天,明知道他痛苦難過,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做,只想陪在他身邊。即使此刻,她也只能伴著他,站在他身後,與他一起難過。

這一刻,她痛恨自己為什麼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她試著回想曾在醉顏樓听過那些嬌詞媚語——那些可以逗人開懷大笑的俏皮話,但——什麼都記不起來,心一片空洞,痛苦得不知該如何自處,她多希望自己能多懂事、多堅強一點。如此,即使在這樣痛苦難受的時刻,她不是企求他能給予她支持,而是她也能讓他依賴呀!

「為什麼?」他突然對著廣垠的江面大吼。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傷痛,所有的困惑,全都化成三個字——

為什麼?

他的夢想、他的霸志、他的野心,已隨那跳河自殺的一家人卷進漩渦底——付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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