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像霧又像冰 第10頁

為了這場意外,孟觀文變得蒼老無比,若不是抱著一線希望,只怕他也會衰竭而亡。

而韓湄像是自我懲罰似,竭盡所能地協助孟老爺子處理孟氏企業,也想盡鎊種方法,來幫助齊維復原,她每天下班固定去探望他,和他說著話,同他報告公司發生的大小事,為他朗讀報上的新聞消息,在別人眼中,看起來是很傻、很徒勞無功的事,畢竟听者只是一名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植物人罷了。

因為她記得有本書上寫過,有許多腦部受傷的人,只是暫時失去意識,進入深沉睡眠中,所以需要有人在旁持續呼喚他,直到他再度醒來為止,對她來說,這是她唯一能作的。

今天照往例,將公司大小事作個報告後,她突然停住了,愣愣地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齊維。

他變得好瘦……原本粗壯結實的手臂,迅速消瘦得有若皮包骨,頭上的毛發更因為開刀之故,全部剃光。

原本擺滿鮮花和慰問禮物的病房,如今只剩下床頭櫃上擺的那一束百合,那是孟爺爺特別交代,他希望齊維的病房能充滿自然氣息。

在齊維出事後的頭一個月,他的過去、現在的「紅粉知己」們,紛紛從台灣各地涌來,甚至有人遠從國外飛回來探望。每個人的反應不一,有人一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齊維,便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嘴巴直嚷著心肝、寶貝,也有人幸災樂禍,特意跑來罵一聲「報應」!總之在那一個月,所有他過去造成的愛恨情怨,全都襲向他。

之後,拜訪的人愈來愈少,三個月後,大概除了她和孟爺爺是固定訪客,以及振君會不時來探望外,幾乎沒什麼人來。

現實!她頭一次感受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相處的現實感。

當人意氣風發時,就像蜂蝶般擁土來;當人落寞、形容枯槁時,叉立刻散去她柔柔地開口。「真不曉得該不該罵你是不是做人太失敗,要不然怎麼都沒有什麼人來看你,連你那些紅粉知己也是。瞧瞧你,負盡天下人,天下人也將負你。」她傾身為他將被子蓋好。

現在護士都會固定進來為他翻身,使褥瘡不致太嚴重,她將他的眼皮撐開,仍沒有清醒的跡象,她突然有種強烈的挫折感。

「雖然你很差勁,是全天下女人的頭號公敵,但我還是希望你不要一睡不起,因為我已經累了,不想再做你的秘書,若是你一直睡,我要怎麼向你提出辭職?你听到了沒有?而且我不想欠你,若是你一直不起來,我要怎麼還你債?」她忍不住在他耳邊大吼,吼完之後,她頹然生了下來,望向窗外,兩行清淚緩緩流下。

不要呀!老天!千萬不要讓他一睡不起,這筆以命換命的債,對她而言,太沉重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還,該怎麼承受?她需要機會去償清這筆債,求求你!老天爺!

強烈的自責就像一層無法解開的繭,緊緊包裹著她整個人,讓她無法動彈——

為什麼那個聲音突然變得那麼大聲?

為什麼听起來那樣不高興?

其實這個聲音對他而言並不陌生,輕輕柔柔,叫人听了舒服,當他有感覺時,便是听到這個聲音。初時,只從遠遠傳來,細細鑽進他混沌意識中,漸漸的,這個聲音清晰起來,雖然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是他已經習慣,每隔一段時間,固定听到這個聲音。

當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個黑暗虛無的世界時,這個聲音為他的世界帶來了改變,他想要追隨這個聲音走出這片黑暗,可是還來不及走出時,這個聲音又會消失不見,直到下一刻又響起,他每回就隨著這個聲音,一步一步往前邁去,直到他可以將聲音听得更清楚,甚至可以感受到其他的東西。

他的眼皮經常被人掀開,那是他偶爾能見到光明的時候,這次他看見一張臉,清美細致,雖然不知道它是誰,但直覺告訴他,她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當她台上眼皮時,他想叫她不要走。

後來聲音停掉了,周遭再度陷入靜寂,又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中,他不要!

別走!他想叫住那個聲音的主人,努力地、奮力地和這片黑暗搏斗,想要掙開,等等我!他想吶喊出聲。

突然之間,他從那片黑暗中掙月兌出來,一陣強烈光亮刺進眼中……過了好一會兒,眼楮瞳孔才適應,苜先進入眼中的是一片光亮潔白的天花板,他眼球慢慢轉動,然後他看到一個女人正愕然、嘴巴張大地瞪著他。

那張臉,是她!那個聲音的主人!他想對她說些話,可是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才好,最後他吐出從剛剛就一直想講的。

「不要走!」——

這是奇跡嗎?倘若是的話,他會好好感激天地間所有的神明。

孟觀文佇著杖,老淚縱橫地望著清醒過來的孫子,接到醫院電話告知時猶不信,即使此刻就站在床邊,他還儴疑是不是老眼昏花。

「齊維!」他抖著聲音。「你可醒了,這幾個月來,你可把爺爺嚇得老命差點沒了。」一邊說著,一邊將眼角淚水拭去。

坐在床上的人困惑地望著他,似乎不解他的舉動,然後轉向站在旁邊、手被他緊緊握住的韓湄。「他是誰?」聲音透露著不解和恐懼。

孟觀文聞言立刻望向她,用眼神詢問︰又出了什麼事?

韓湄對老人輕輕搖頭,然後才轉向齊維,以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道︰「他是你的爺爺。」

「什麼是爺爺?」仍舊不懂。

「爺爺是……」她咬住唇沒再講下去,怎麼向他解釋?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解釋不清。「爺爺和我一樣,」她舉起被握住的手。「都會牽著你的手,不會離開你。」她邊說邊示意孟老爺也牽起他的手。

孟觀文雖搞不清情況,仍依言欲拉起他的手,沒想到孟齊維受驚似的將手縮回,一臉警戒地靠向韓湄。

孟觀文震驚不能言,這時站在一旁的醫生輕拉住他的衣袖,將他帶出去——

「什麼!喪失記憶!」听完醫生說明,孟觀文失聲叫出來,他完全不能接受孫子認不出他來的事實。「可是他為什麼認得韓湄?」

醫生輕咳一聲。「這正是我們想要告訴您的,希望您能做好心理準備,令孫在經過這次撞擊後,能夠清醒過來,沒有成為植物人,已經是奇跡,但他的腦神經受到嚴重損傷,連智力也……」

「什麼?智力?」孟觀文枯槁的手有力地抓住醫生的肩膀。「你是說他會變成白痴嗎?」

「不!沒那樣嚴重,」醫生專業地說。「我們還要繼續觀察,但是現在──」

「現在怎樣?」

「目前他除了對以前的辜一無所知,整個心智更是像小孩一般,他對韓小姐的強烈依賴的情況即是源于此。」

「什麼意思?」他愈听愈不懂。

醫生換個說法。「他現在就像小雞破殼而出,會將第一眼所見之物視為母親,而韓小姐正是他清醒過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所以他現在唯一信賴的人即是她。」

「有沒有復原的希望?」

醫生吞了一口口水。「我想全世界的腦科權威都無法給您確切的保證,因為人腦仍是極復雜的領域……」

沒等他說完,老爺子倚著拐杖危危顫顫地轉身走進病房,站在門口看著;韓湄正低頭輕聲安撫齊維,一見此景,他忍不住又鼻酸,連忙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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