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 第24頁

郎霈猶記得在私人會客室見到葉以心的情景。

當時已經是黃昏了,會客室內只亮著一盞桌燈。他走進去,順手按開牆上的主燈開關,燈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過神。

當他見到她那雙眼,他的心頭一震。

那是一雙充滿憂慮與哀傷的眼神,還混雜著濃郁的絕望。接著她開始說話,低柔微啞地告訴他她是誰,詢問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為何被領來此處,盡避滿心充滿不安,全心全意懸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腦中一片空白。

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里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了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包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分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案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仿佛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里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于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傍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听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于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台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復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台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里?」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準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月兌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仿佛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里,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這個地方美得要命!虧我們上次花一大筆錢去美國出外景,原來台灣就有如此原始懾人的風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環繞著她們的山林。

一股驕傲油然在葉以心體內升起,她指著前方的野徑。「從那里下去就是一處溪谷,再往前走半個小時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讓人無法呼吸。以後你們又要出外景的話,可以考慮來這里看看。」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們一定要在五點以前回來,天黑的樹林很容易讓人迷路。」葉以心屈服道。這里是她的家園,她的驕傲,她向來樂意將故鄉的美炫耀給所有人看。

「沒問題,客隨主便。」凌曼宇熱情地微笑。

要不喜歡這位嬌客實在很難,葉以心嘆了口氣,主動領在前頭。

半個小時之後,她們抵達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無邊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來清泉村看風景的吧?」

「什麼……」芳客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談,差點忘了。」

葉以心捺下一個微笑。郎雲的「女朋友」和她想象中一點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來到山城里,要不便故作嬌貴,要不便扭著鼻頭東嗅西嗅,露出一臉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沒有。

事實上,她對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價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來幾乎和在地人一樣安然自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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