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以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雖然這種欣賞可能只是單方面的。
「你是為了郎雲而來?」
「對。」凌曼宇嘆了口氣。「我想起來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時,覺得你非常眼熟了。我們四年前見過一次,在郎雲的病房里,對不對?」
「嗯。」葉以心沒想到她還記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涼鞋,小心翼翼地踩進池水邊。冰冽的山泉讓她打了個哆嗦,趕快退回岸邊。
「當時郎雲剛移出加護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轉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頭和公關人員商量要如何發布新聞,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記得自己離開幾分鐘去倒個水,順便打一通電話,一回來就看到你站在郎雲的病床旁邊。」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現在凌曼宇的腦海。當時她只能想,是什麼事讓這女孩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憂傷呢?
「那個時候郎雲已經醒過來,神智卻不太清楚,身體也太虛弱了;你一看到我進來,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甚至來不及問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說著。「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走錯房間,現在想來,應該不只如此吧?」
「不,我沒有走錯房間。」她點頭承認。
「你為什麼轉頭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為他不認得我了。」她淡淡說,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層迷離。
「你怎麼曉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氣。「當時郎雲剛動完腦部手術,連他自己親爸爸都認不得!你就沒想過,等他復原得更好一些,便會想起你?」
憤慨的神情讓葉以心笑了。這女人比她年長,神態卻有一股孩童般的純真。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她不想為自己的決定解釋太多。
「如果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會站在這里。」凌曼宇嘆了口氣。「我突然覺得自己答應幫一個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這樣叫你吧?」得到她同樣的頷首之後,凌曼宇往下說。「我曾經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不是指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過這樣講也不太對,我這輩子犯的錯可多了。」
經過一個下午的相處,葉以心已經發現,如果不適時導引,凌家小姐說起話來可以非常的天馬行空。
「這個錯和郎雲有關?」她主動問。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獪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當初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郎雲,我也決定不告訴你這個錯是什麼。」
「我也沒想要問。」她啼笑皆非。
苞她說話真沒成就感,一點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凌曼宇穿上涼鞋,踩著貓步走回她身旁。「這整件事像一幅拼圖,你、我、郎家父子,每個人都握有拼圖的一小塊,除非每個人都貢獻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將它們完整地拼湊起來。」
「凌小姐,我對真相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向客人保證。
「我也是。」凌曼宇點頭同意。
這個回答就真的讓葉以心好奇了。「那麼你的來意是……」
「郎霈很擔心,本來是要我拽郎雲回去的,既然郎雲人不在,我的來意就顯得很無聊了。」凌曼宇對她微笑。
「你們怎麼知道郎雲之前在清泉村?」
「郎雲並未特別隱藏自己的行蹤,不像七年前離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聳聳肩。「不過我現在對另外一件事比較在意。」
「請說。」葉以心禮貌地道。
凌曼宇凝視著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雲和你在一起才會開心,那麼他就會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里,我會去跟他談談。那個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煩,我第一個拿他開刀。」
說得這樣理所當然?「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我不想和郎雲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對我一點都不重要。」凌曼宇無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碼她夠誠實。葉以心溫和頷首。
「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凌曼宇的語調轉為森冷。「我虧欠郎雲太多,多到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讓他傷心,這個人便必須面對我的怒氣。」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葉以心不為所動。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讓人不會錯認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證,當我真正發怒時,連閻羅王都會害怕。」
☆☆☆
後山的茶花開得正艷,昨兒個大漢摘了一把過來,趁今日秋陽仍好,她把茶花鋪在野餐桌上,挑撿合適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里。
桌角的一壺茶已經冷卻,主人並未在意。直到她發現,手不知何時也停下來,整個人空茫地注視著前方,才倏然清醒,搖了搖頭,繼續工作。
時令鮮花本身便是最瑰麗的裝飾,不需要過度的人工擺設,因此她只挑選協調的花色,隨機插入瓶中。
然後她逮著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一天。天候介于秋與冬之間,午後陽光已經壓不過山頂的冷空氣。她坐在前院,如現在這般,整理剛采下來的花材,眼楮不住地往外頭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現。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開幾個小時的車回台北。
當時他們才剛吵完架,從他離開那一刻起,她便後悔了。既然他的離去已經是無可避免的結局,為什麼不好好地讓他走,在他心里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著太陽移動的軌跡,從東方、正中,漸漸西移。他以前不是沒有下過山,通常在太陽走到後山那棵老榕木的頭頂時,便會回來。
但是,她知道,這種景象,不會再出現。
盡避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無法停止地渴盼。或許小徑那端不久就會出現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樣……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心,卻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徑上,兩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錯,形成一道天然回廊。他曾經說,走在這條小徑上,直像走在結婚禮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來找你一次,就得走禮堂一次,難怪我會愛上你。他笑綻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從記憶里跳月兌出來。不期然間,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徑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會兒無法確定,那道踏落葉而來的人影是真是假,他會不會說出她一直期待的話?
「嗨,我回來了。」
嗨,我回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你一直在等我嗎?
「抱歉離開這麼久。」
抱歉離開這麼久。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雖然有點遲,但是我回來了。
有一瞬間,她搞不清楚自己身處何方,真實與虛象交錯,這些溫柔也是幻想出來的嗎?
啪嗒輕響,她低頭,在桌面上看到一顆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嗎?她並不覺得自己被淋濕,唯有臉頰濕涼涼的。
一個灼熱的懷抱將她摟起,讓她的臉埋進他頸間,在她發心印下細細的吻。帶著清草香氣的男性氣息鑽入她鼻間,熟悉又好聞。她的指機械性地滑過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線條。
她突然喘不過氣來,原來自己將臉緊緊貼著他的體膚,緊到沒有一絲呼吸的余地。
她不敢松開,甚至不敢亂動,生怕一切會在她的移動下化為泡影。
他是真實的嗎?
男人從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開她一點距離,遞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從山下回來,你會對他說什麼?」
「『你怎麼去了好久,在山下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嗎?』」她听見一個沙啞的女聲回答了這個問題,但無法肯定聲音的主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