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要建聯外的環河快速道路,不是引發環保人士抗議嗎?」余克儉將注意力轉回會議上。
「可是預算編列已經通過了,政府也早已開始動工,趁現在淡誨新市鎮的土地才一坪八萬,我們不如先下手為強。」一名主管提議。
他沉思半晌。
「不妥。」兩個字—出,干部群互相對望著,一陣低低的附和或反對聲紛紛響起。他繼續把想法說完,「這條聯外道路的變數還太大,我們先把錢投下去,到時候除了建設經費,上下打點的交際費就不知要付出去多少,有多少官員就是在等著這種大魚上鉤?我不喜歡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別人手上。」
一干干部又是一陣議論紛紛,他開口打斷。
「總之,淡海新市鎮的計劃先緩下來,‘呈陽’如果不願意等,我不介意他們另外找人合作,就這樣了。」
「老董事長那里……」副總裁連忙問道。
「女乃女乃那里,我負責去說。」話聲一落,他先結束己方的通訊。
一陣輕巧的敲門聲,引起他的注意。
他轉過大皮椅,衣絲碧站在書房門口,謹慎地與他對望。
他面無表情,不發一語。
領悟到主子不會主動詢問之後,她輕聲開口︰「對不起,書房的門沒關,所以……」
「嗯。」余克儉沒有什麼反應。
他的「面無表情」法,也不凶,也不惡,也不罵人,表情甚至還稱得上溫和,只是那直勾勾的視線,讓人覺得被釘住似的,心頭涌滿難言的壓迫感。
「今天是五月的第四個周末。」她囁嚅提醒。
他唯一的反應是,挑起左邊的眉毛。
那對眉毛長得真好,她模糊地想。兩道黑線既筆直又俐落,強硬的畫在眼楮上方,看起來嚴峻性格,深邃的眼眸更明燦有神了。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打量自己的主子。
他實在瘦得有些離譜,臉頰都凹了進去。可,也因為瘦,他的五官顯得更立體,鼻粱高挺,嘴唇長而薄,日光透入欞格打在臉上,形成一些探淺的陰影,更襯托出那股清貴優雅的俊朗感,仿佛生來就是傲世獨行的人物。富過三代,品味與貴氣才會流露出來——這句話在他身上得到極佳印證。
「嗯。」余克儉又點了點頭,等她自動解釋下去。
「老夫人說,儉園的規矩都照著大宅子走,所以……今天就是雙數過的周末。」衣絲碧只好再接再厲。
「你要休假?」
原本以為,病美男的嗓腔應該也是輕飄飄的男中音,他的卻是很渾厚沉穩的男低音,與清 的五官相當不搭軋。
「不,每逢雙數過的周末,我可以打十分鐘的國際電話回家。」
余克儉隨手往桌上的電話一指,一副「請便」的模樣。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還需要向他請示嗎?
呃,他……他要坐在這里听她講電話嗎?那會不會很奇怪?她本來是想請他把外撥國際電話的密碼交給她就好。
大宅子向來都是這麼辦事的。每位外籍幫手都發給一組國際電話的密碼,每人每個月可以打二十分鐘的基本時數,超過的部分就從她們的薪水扣除。
這里的電話八成不像大宅子,配有自動管理的系統,所以他才要她在自己跟前講完吧?
余克儉不理她,逕自低下頭翻閱公司文件。她躊躇半晌,只好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具分機,開始使用。
「哈?」清稚的話音響起。
「蕾兒,是我,爸爸媽媽在嗎?」她露出微笑,身後是不是有人在「監听」,已經不再重要。
「阿姊!」十四歲的妹妹發出一聲興奮的尖叫。「爸爸在工地值班,媽媽給他送飯去,剛剛才出門。阿姊,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她回頭看身後的人一眼,他仍然低頭在批審公文。
她半轉過身子,低聲說︰「我最近剛接到另一期新工作,大概再過兩年才會回去。」
「兩年?還要這麼久?」妹妹失望地低叫。「媽媽說你會賺很多錢回來,是真的嗎?」
「真的。」听見家人的聲音,她滿足得想嘆息。「而且我會買芭比和皮卡丘回去,你和肯可以一人選一種。」
「那我要皮卡丘,芭比女圭女圭送給肯好了。」妹妹馬上來一招先搶先贏。
她呵的一聲笑出來,連忙掩住唇回頭看一下。幸好幸好!投有吵到他。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先不跟你說了。晚一點爸媽回家之後,我會再打一通。」
「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哦!」妹妹的關懷讓她鼻頭發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我會的,你們也是。」
她輕嘆著,依依不舍地掛回電話筒。
一回過身來就發現他又直勾勾沖著她瞧。衣絲碧嚇了一跳,險些撞倒身後的小茶幾。
「你在家鄉里有很多兄弟姊妹嗎?」
呃……這是閑聊或是背景盤查?
「兩、三個。」衣絲碧滿心謹慎,不確定主子是沒話找話說,或者真的想知道。
「兩個還是三個?」他挑起一邊眉毛。
「三個。」
「父母健在?」
「是。」
「嗯。」他終于涸滿意了,繼續看他的文件去。「你可以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猶疑一下,余克儉只好再抬起頭。
「請問,我的密碼是什麼?」還是私下講電話比較自在。
「密碼?」他不解。
「就是撥國際電話的密碼。」她的手指頭絞住圍裙。「大宅子里,每個佣人都有一組這樣的密碼。」
這時,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了。」
「可是……」她想爭取自己的權益。
不給她機會,他談淡接口,「屋子里的每一支電話都可以直撥外線,以後你想打就打,我不在乎這一點小錢。」
他的意思是,不限時間,不限次數,隨時她想打電話回家都可以嗎?可是,國際電話很貴的!
衣絲碧為自己的好運愣住。
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她以後可以隨自己的心意打電話回家了?
主子又沉回文件堆里了。她不敢太試自己的運氣。
天哪!太好了!余克儉萬歲!她捧著令人興奮的好消息,渾身輕飄飄地離開了二樓重地。
第二章
萬事俱備,只欠流星。
衣絲碧按開手電筒,檢查自己準備了半個小時的陣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條,消夜一籃,果汁一杯,手電筒一只。毛毯在草皮鋪開來,她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仰對著滿天蒼穹。
新聞報導說,今天晚上十二點流星雨進入最大值,所以市區的追星族幾乎全擠到陽明山上。
儉園位于一處山坳轉角的地方,恰好避開了城市光害,周圍的鄰居又住得極遠,只要她把家里和門口的車道燈關掉,世界就只剩下星與月的銀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間的林木太森密了,難免會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里取了好一會兒景,才找到一塊視野較為開闊的草皮。
余克儉習慣早睡,宅子里沒有一絲人聲,整個世界仿佛剩下她一個人,以及無止無盡的蟲鳥夜啼。
在晚風的撩涼下,她舒懶地望著天幕,拂亂的心思緩緩沉澱下來……
「你在做什麼?」冷不防頭頂上冒出一聲低沉的問句。
「喝!」她閃電坐起身,膝蓋不慎往旁邊一顆巨石擦過去,登時疼得眼花亂轉。
「你沒事吧?」
靶覺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來,她連忙正襟危坐。
「沒……沒事。余先生,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睡?」
他的生活向來很規律的,不是嗎?
鮮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畫出他的輪廓,此刻的余克儉,不若白日里的冷淡拘謹,顯得優雅閑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里不禁浮起一個有些不倫不類、卻非常切題的形容詞——活像一只隨時會碎掉的玉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