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的下落,我應該關心嗎?」老夫人緊緊盯著他。
他的表情冷淡得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二叔新婚之後曾經請調國外兩年。不久我母親吐露懷孕的消息,爸爸也立刻帶著她到國外住了一年,回國來他們懷里就抱著我了,您說,您該不該關心呢?」
「不可能!」老夫人拒絕接受他暗示的可能性。「你媽媽那樣驕氣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同意!」
「再驕氣,到底是個傳統女人,媽媽她不能生育。」
「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的?」老夫人疾雷般問。
「當年爸爸拿錢來贖我之時,幾個大人爆發了嚴重爭執;我只是傷勢太重,呈半昏迷狀態,卻沒有失去全部意識,從他們的對罵里,多少也模出一點端倪了。」
「這些年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余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有必要嗎?」他輕聲反問。「那些人,死的死,關的關,還有誰在乎呢?」
「鐘濤就是拿你的身世要脅你,你才匯給他一千萬的?」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
「女乃女乃,你一直都是對的,鐘秀確實不是個好女人!她不只騙了你們,騙了爸爸……」視線移轉到叔父身上。「也騙了二叔。」
葉二叔登時傻了。呃,他被騙了?
「何出此言?」
「當時她肚子里懷的孩子,根本不是爸爸的。」他移動一只黑車。
「不,那個孩子……」
二叔還來不及插完嘴,他已經接續下去。
「孩于是鐘禱的。」
所有人張口結舌!
只有他和衣絲碧,平穩如故。
于她,是陳年舊事,與自己無干;于他,是早已震驚過了。
衣絲碧輕輕挽起他的手,提供無聲的支持。他沒有回頭看她,手指卻收得更緊。
「她的富家少女乃女乃夢,在爸爸另外娶妻之後破滅,于是立刻把腦筋動向軟心腸的二叔,騙到二叔娶她之後,私下再含泣帶訴的告訴爸爸孩子是余家的,讓爸爸暗中把孩子接回來撫養,而她則回去當余家庶系少女乃女乃。」
「你……你……我不信!我不信!」老夫人全身顫抖。
「現在,您終于了解鐘濤為什麼要綁走十七歲的我吧?」他疲憊地靠回椅背上。「這根本不是一樁擄人勒贖案。當年鐘濤只打算帶走我,父子倆團圓,鐘秀怕她的詭計穿幫,死也不肯答應幫忙,于是他伙同了當時的女朋友,用藥迷昏我,打算把真相告訴我之後,父子倆一起潛逃到東南亞。」
「住口!別再說了!我不相信!」他怎麼可以在葉家兩父子面前提起這些呢?他就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權益嗎?
他仿如未听見,仍然繼續著︰「鐘濤沒料到的只有兩件事,其一是那些藥居然會把我毒害成這副模樣。其二是,鐘秀為了阻止他,竟然打電話向你們勒索贖金,本來期望的是余家會報答處理,將鐘濤直接抓走,卻未料到余家怕我被撕票,不敢報案;鐘濤心想,乘機和爸爸說個清楚也好,便示意要爸爸送錢來贖人。三個人當場對質,鐘秀無可抵賴,只好一切都認了。」
葉二叔呆呆看著他。
「爸爸知道真相之後,大受刺激,拖著我就往車子上跳,滿心只想逃離這個處境。與其說是他救我月兌險,不如說是他心情大亂,無法面對真相吧!」
老人家顫巍巍地癱坐下來,茫然望著前方。「嬌生兒啊……終究是個嬌生兒啊……一生順遂,禁不起打擊……」
他清俊的臉龐仍然淡漠無比。
「鐘秀和二叔結婚的這幾年來,二叔對她溫柔備至,兩個人又生了恢宏,不能說她對二叔沒感情。」他掃向另一端的葉二叔,眼中微透出幾許暖意。「二叔的憨實,讓她漸漸對年輕時的胡涂事感到慚愧,所以後來得知了爸爸為了這樁事件失去性命,連我也生死未卜,她才受不了良心的啃蝕,走上自殺的路。」
葉二叔哽咽兩聲,眼淚驀地往下掉。
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啊!衣絲碧對他的觀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鐘濤自然也沒有想到,原本一樁單純的認祖歸宗,會演變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于是寧願出來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麼證據,支持這番說法?」余老夫人低弱地問。
余克儉淺淺牽動嘴角。
「一年前,我發病住院的時候,鐘濤剛好假釋出獄,他來找過我。」
衣絲碧不禁側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幾乎都寸步不離地陪在身邊,從沒看過有陌生人找上門呀。
「前人的糾葛,我和您一樣不信,于是他又寄了這些資料給我。」
他從腳邊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紙袋。老夫人接過來,取出袋內的幾張文件,細細地,一讀再讀。
然後,頹然嘆息。
一紙出生證明的影印本,以及幾封鐘秀與鐘濤的魚雁往返。
信件一開始可以看出鐘濤有試探的意味,鐘秀極力勸阻,等于間接證實了他的猜測,才引來後續的烽火連天。
「他回來向你要錢?」
余克儉搖頭。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願意原諒他和鐘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萬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還他當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老夫人頹然低問。
余克儉溫柔地望著她。
「女乃女乃,您看,您這一生都在防著二叔,到頭來,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僅存的一點血脈。」余克儉的眸中涌上悲哀。「連我,都及不上他們。」
「胡說!」老人霍然抬頭。「胡說!胡說!胡說!」到最後已經出現哭音。
一個人活到老來,才發現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瞞在鼓里,這種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們兩人相依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不是自己孫子的可能性……她的親人只有這個「孫子」,他也是啊!
「對不起,女乃女乃。」余克儉移到祖母身畔,將她摟到懷里。「我終究是讓您失望了。」
「你沒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緊緊攬住他。
余克儉進而進祖母發里。誰說男兒無淚呢?男兒的淚,只流在最觸動心房的時候。
那樣驕傲與保守的老人,視血統門戶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後,仍然告訴他,他很好。
這句「很好」,遠勝過世間一切頌贊。
「你不會沒事告訴我這些的。說吧,你有什麼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振作起來。
余克儉掛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頰畔的淚水。
「您不覺得,我也該是時候,把這些富貴還給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葉二叔拼命搖手。
「爸。」葉恢宏替父親拭淨紅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溫柔。
「尉權他……」老夫人輕嘆。「他是個好孩子。」
他是個好孩子?葉二叔目瞪口呆。那個向來瞧不起他,老是把他當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說,他是好孩子?
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這位嚴肅的老太太,能稍微對他假以辭色,拍拍他的肩,隨口夸一句︰做得好。
只要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聲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葉恢宏被他哭得手足無措。
「你你你……你听到沒有?老太太說我好……老太太說我好呢!嗚……老太太說我好……」
衣絲碧破涕為笑。這位二叔真是淳樸得可愛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復又嘆了口氣。
「你們這些人都听著。」她顫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復了以往的威嚴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