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情淺 第5頁

他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三十歲的他,因為長期在太陽下工作而壯實了些,黝黑了些,塊頭大了些,已經達到少年時期的自己所期許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卻蒼老了這麼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經不叫「鍾振毅」了。

唉出牢門的那年,母親來迎接他,拖著蹣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去萬華一帶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過了,算命仙說你的名字帶殺氣,難怪會去坐監。」母親興匆匆的說。「我們今天就來挑個新名字,改改運,以後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他對于這種命理術數向來抱持懷疑態度,即使到現在還是如此。為了老人家寬心,他同意了。

他從不曾真正听過幾次母親的吩咐,少年時期總是在叛逆中過日子,不斷壓抑自己去取悅朋黨,做著不符合本性的事。

從步出囚牢的這一刻開始,一切都會不同!他會听母親的話,不再讓她操煩,不再讓她斑駁的白發繼續褪色。

于是,「鍾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鍾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這個名字並沒有保住母親的年壽……

鍾衡又用力潑了一把水,斷然洗去紛亂的影像。

都過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個茫懵無措的少年,他是一個三十歲、略有薄產、擁有一份事業的成熟男子。

他離開浴室,停在客廳的窗前。

「鍾先生!」幾位建築工人看見了他,爽朗地揮手招呼。

「你們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這里是他的土地,正要蓋起屬于他的溫室和房子,他的花株與植草都將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幾個石刻大字,在社區門口上凜凜盤距,母親的名字正照看著他。

這天地間的一隅,該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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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恩不得不承認,情況比她預期的更棘手。

經社區主委解說,她才知道,不只即將改建的這塊空地是屬于地主的,連社區口的那塊公園土地都是他的地。據說是區公所當初征得他的同意,將它整頓成小鮑園,讓居民們平白享受了好幾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傷腦筋!這可怎麼辦才好?」

她本來還想,空地被討回去了,頂多以後把狗兒們放養到小鮑園去,這會兒連公園都不保,她的寶貝狗狗豈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運?

她憂惱地在小鮑園里踱來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煩躁地跳起來踱步。

花錢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說,本社區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個大地主,光晚翠新城這個社區就讓他賺飽了口袋。她這種小鼻子小眼楮的租金,他怎麼會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試盡鎊種方法,絕不輕易氣餒!」

她擺出一向用來自我振奮的招牌動作——兩腳大開,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舉起來。

「為晚翠新城的寶貝狗兒請命!」口號一。

「打倒資本主義!」口號二。

「三民主義統……呃……」樹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熱天的,這位老兄沒事躲在樹上做什麼?乘涼嗎?

慢著,這不就表示,她剛才的蠢樣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張秀白的臉登時窘紅得連耳朵都變色了。

頂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樹,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兩步。

極短的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陽光從葉縫間透下來,在他臉上、身上篩成點點的光芒。強而有力的肌肉在短T恤下賁起,形成一股股充滿力感的線條。壯碩的骨架,搭配著勁悍的血肉,看起來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間,即使接受烈陽曝曬,環境考驗,仍然不屈不撓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定在比她的頭頂又高出一顆頭的地點,才迎上一雙深不可測的黑眸。

「仙人掌」面無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嚴苛。

她的視線再度下滑,移到他缽一樣大的拳頭,喉嚨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頭小平頭根根似鐵,全身黝黑獷悍,五官雖不俊美,卻如刀琢般的剛硬深刻,臉上又一副要吃人的嚴肅樣,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似善類……他該不是什麼黑社會的打手來找他們社區索保護費吧?

仙恩勉強擠出一個笑,不動聲色,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他扯開唇,也回了她一個笑。

然後,奇跡發生了。

什麼黑社會、打手、不像善類、表情嚴肅、會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這個簡單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臉孔上,配著一嘴笑開的親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滿殺氣的眉宇,燦亮的牙齒還一閃一閃地替牙膏商打廣告,非但不再像個「兄弟」,還爽朗得像個人畜無害的鄰家大哥哥。

她幾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壞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氣,還有一副出奇溫厚的嗓音,很適合哄小孩的那一種。

「壞人都不會說自己是壞人,而且他們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對方不備就趁機下手。」仙恩仍然滿心提防,隨時準備情況一個不對勁就跑。

仙人掌啞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壞人。」他往旁邊樹叢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園旁那間小房子里,也算是這一區的居民。」

鮑園旁邊?那是陳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說,那個地主在房子蓋好之前,先向陳伯伯租房子住,難道……就是他?

仙恩大著膽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

其實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還比她那超過一八—的大哥矮。不過他的體格實在太厚實了,稱之為「虎背熊腰」一點都不為過。寬厚的胸臂肌肉猶如一堵牆,瞬間填滿了她的視線範圍。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來,他的塊頭簡直大了好幾倍。

太不可思議了。她還以為這種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腦滿腸肥,沒想到居然來了一個「酷蔓」,CoolMan是也。

「公園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間頗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氣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遲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雖然她一直念著要找地主「談判」,現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該如何談法,她心中也還做不了準兒。

「我姓鍾,叫鍾衡。」

「中橫?」怎麼會有人用橫貫公路來命名?

「不是那個『中橫』,是一見鍾情的『鍾』,平衡的『衡』。」他極有耐心地解釋。

「喔。」

現在的年輕女孩都習慣用虛詞來講話嗎?回對這個二十出頭,E世代的大女孩,鍾衡覺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他用閑聊的語氣問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區。」雖然他的表現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備。「你剛才爬到樹上做什麼?」

鮑園里,最威風的植物就屬這株大榕樹了,它起碼超過兩百歲,當年是從某個土地開發區移種到他們這里來安身立命的。如果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園收回去改建,大榕樹又得另外找地方棲身了,更慘一點,說不定連老命都不保。

哼!這下子他除了「苛待動物」之餘,又多了一條「殘殺樹木」的罪狀。無論哪一款,看在她這個狂愛動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里,都是唯一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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