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台北市照理說是寸土寸金,這塊小空地若拿來蓋房子,少說有四、五十坪,可以蓋上七、八層樓,這一趟賺下來,錢可不少。
可,這塊地就是這麼空著,任野草兒長,野雀兒飛,野狗兒撒打滾,都沒有人來干預。
後來有人問了主委,這塊地畫分在社區的圍牆內,應該是屬于社區的地吧?主委也只知道,小空地的所有權仍然屬于社區改建之前的原地主,旁人是沒有權利去動它的。
既然沒有人知道地主是誰,中國人又講究地盡其利,這塊土遂被社區中的人用來堆放雜物。
後來社區共養的犬口達到了八只,她便央家人和管委會出資,在空地上搭了個小小的遮雨蓬,做為狗狗的新家。
而現在,遮雨蓬被拆掉不說,一輛怪手橫行在空地上,翻土掘草,把整塊地挖得亂七八糟,一輛大卡車運來鋼筋水泥,轟隆隆卸貨在空地的邊緣。
空氣中都是卡車和怪手的噪音,嗆人的塵埃把視野漾成一片灰霧。
這哪里是什麼「狗兒安養的天堂」?根本就被挖成土坑了!
「喂喂喂!」張仙恩大叫,不管圍在空地邊緣的施工標志,沖向正在進行破壞的怪手。「停下來!你們給我停下來!」
她「人微言輕」,身長才堪堪一六○公分而已,又繼承了母親嬌細窈窕的身材,往巨無霸怪手前一站,簡直就像腳踏車擋航空母艦。
司機對張仙恩的現身渾然不覺,怪手調整了角度,高高舉起,往她的百會穴撲下來——
「啊!」
「啊!」
車內和車外同時驚叫出聲!司機緊急拉住控制桿,怪手堪堪在仙恩的頭頂上停住。
「小姐,你想驚死人哦?這里在施工你沒看見哦?」司機操著台灣國語對她大吼。
仙恩杵在輪子旁,兩只手叉在縴腰上,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
「這里是我們的社區,你怎麼可以隨便挖我們的地?」
司機一看她非但不怕死,還一副來勢洶洶的樣子,登時好奇地多打量了幾眼。
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嘛!藍色牛仔褲,破舊的球鞋,白色的貼身棉T恤,及肩長發扎成了馬尾巴。她雖然很努力地站成「大」字型,可是骨架子實在太玲瓏了,一點威迫效果都沒有,連怒意爬上她清秀白淨的五官上,都像是小女生在斥喝討厭的男同學。
呵呵,哪里冒出來這麼一尊水女圭女圭?
人長得秀美可愛還是有好處的,雖然她的態度不善,司機先生仍然氣不起來。
「我們沒事當然不會亂挖別人的地,是地主雇承包公司來蓋房子的。」
「地主?地主是誰?」仙恩沒料到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居然有冒出來的一天。
「這我就不曉得了,你要去問我們工頭。」司機聳聳肩。
明白他也是拿人錢財忠人之事,從他這兒實在問不出什麼,仙恩的怒意稍微斂了一斂。
「原先住在空地上的狗狗呢?」
「都被抓走了吧!」
「抓走?」才剛收山的忿怒當場又爆開來。「你們憑什麼把它們抓走?它們被抓到哪里去了?你給我講清楚!」
「我們就打電話叫環保局的人來抓去野狗收容所啊,那些狗好凶,居然想咬我們,我們可是來辦正事的!」司機見她氣勢凌人的樣子,心火也旺了起來。
「收、容、所?」仙恩的心髒緊緊縮成一團。「那些狗狗是我們社區共養的!誰跟你說它們是野狗?」
天吶!小黃、小白、小黑、小花、小土蛋它們被抓到收容所去了。一旦送進去之後,七天之內沒有人來領養,就會被注射毒針,送進焚化爐銷毀的。
「可是……」他猶想分辯。
「我警告你,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準你們再施工了。不然我就……我就……」她努力想找一些威脅的話。「我就帶著整個社區的人來空地示威抗議。」
司機頓時張口結舌,其它幾位工人听見了他們的爭端,早就放下手邊的工作,圍過來探個究竟。
「喂,小姐,你不能這樣,我們是合法的施工單位。」其中一個工人插嘴。「而且我們幾個星期之前就已經知會過你們管委會,公布欄也貼了施工公告了,你現在不能來妨礙公務。」
前陣子她在趕報告,哪有時間去看公布欄呢?現在的她心急如焚,只顧念著那幾只寶貝狗的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們全部居民沒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準你們再亂挖亂建,否則我就向環保署檢舉你們噪音污染。」她撂下霸道的宣告之後,轉頭沖回家搬救兵。
她媽媽是社區義工,又在區公所里工作,一定比她更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嗚……小黃,你們等著,我馬上就來救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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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車聲。機車與汽車。風聲。青少年的叫囂聲。更淒厲的風聲。
呀呼!傍它踩得稀巴爛!阿海加油!一塊破田而已!稀罕啊!傍他好看!
味道。車煙。樹木與青草。夜風。死亡。心的腐臭。
天地間,又靜了。
所有亢奮的嘶吼,過激的腎上腺素,突兀地凝結了。
連風聲,也凍結住。
他他他,他……他沒氣了……
雄壯的進口機車輪下,是一張灰敗的老農臉孔,瞳眸圓睜,沒有焦點……
畏懼與驚憤,都在這雙滄桑的眼中。眸心的光芒,伴隨著生命之火,漸漸淡去,最後剩餘的,是無止無盡的不解和不甘……
夭壽哦!你這個死孩子!
啪!淒厲的咒罵完,一記熱辣辣的耳光飛來。
活活一個人就被你這樣輾過去,你將來會下十八層地獄啦!
阿池身後只剩下一個女兒,十歲都不到,他老婆早就死了啦!你教她一個人怎麼辦?
那樣一條活生生的命,就這樣停止在他們喧鬧的叫嚷里,怎麼辦呢?
小女孩會如何?他會如何?他們害死人了,又該如何了局?
媽!媽!對不起……
母親從來沒有罵過他,從來沒有。直到她死去那天,都沒有。
只是,那潸潸不停的老淚啊,一路漫進他的心里,他的夢里……
你這個不孝子!十六歲就去坐牢,放你媽媽一個人在外面操勞。
你們鐘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連陳家的臉也給你去光了!敗家子一個!連自己的媽媽都害死了!
台北那塊地留給你,遲早會被你敗光!
你這個敗家子!
敗家子!
敗家子——
沙發上的男人霍然張開眼。
一道金燦燦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審判什麼似的。他只能再閉上眼,透過薄薄的眼瞼,讓自己習慣那一室的明亮。
啊,現在是下午。沒有淒風,沒有囂叫;空氣是干淨的,漫著新鮮泥土的味道;遠遠的某一處,隱約傳來卡車和機具操作的聲音,不是機車的引擎在咆哮。
他抹了抹臉,坐直起來。
有一縷魂魄還盤旋在十六歲的那年,沒有回來。另一縷遺留在母親過世那年,仍在母親的靈堂前無聲哭泣。
他的頭暈得厲害,強撐著,走到浴室里用力潑了幾把清水,冷卻那還在半夢半醒間躁動的神魂。
鏡子里的臉孔,乍看之下,竟有幾絲詭異的陌生。
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凜冽煞黑。據一位「兄弟」的說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實的,就是這一道帶著殺氣的濃眉了,又平又黑的兩筆,劃在臉上,有如兩把關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樸實,中和了濃眉的殺氣。
二十歲那年,從少年監獄出來之後,他就不曾再把頭發留長,維持著四年來的平頭發式,五顏六色的花樣當然也早不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