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這種感覺。
挨進了廳里面,滿室漆黑,他並未開燈。就著月光一看,吧台前有個厚實的人影,仰著頭,咕嘟嘟狂飲一瓶伏特加。
砰!酒瓶重重住台面一敲。
怦!她的心眼著重重一跳。
他突然握著酒瓶,大步住她面前殺過來。
「你他媽的到底有什麼毛病?你嫌自己活得不耐煩了?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去飆車族出沒的地段看風景?」他烈聲咆哮。
一陣濃重的酒氣直直沖進她的鼻端。仙恩從未見過這等陣仗,她父親在世時是個好好先生,大哥張行恩是斯文爾雅的新好男人,在她周圍的異性從來都是客氣而文明的,哪里曾與一個渾身酒氣的暴怒男人如此接近過?
「我……我……」她嚇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鍾衡猛然握住她雙肩,劇烈搖晃。
「你知道那些飆車的年輕人會做出什麼事嗎?他們逞勇好斗,把打架、鬧事當成英雄事跡!他們不知輕重,不懂得懊悔,凡事只講求那一時的痛快!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條人命斷送在飆車族手中嗎?」
「你不要這樣……我很害怕……」
「你怕?你確實該怕!你怎麼會不怕呢?」
鍾衡和抓住她時一樣突然的松開她,任她癱軟在地上,他自己則回頭掀起酒瓶。
「鍾大哥……」
「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什麼都不懂,只會拿自己的生命安全來開玩笑!」他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你……你為什麼會認識他們的老大?」她驚魂未定,整個人蜷在地板上發冷。
「你想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傾,惡狠狠地瞪著她。「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我以前坐牢的時候,和他們老大是室友!」
「坐……坐牢?」她驚得呆了。他竟坐過牢?
「沒錯;怕了?想知道我為什麼坐牢嗎?」他近乎猙獰地逼視她。「因為我十六歲那年,飆車害死了一個人!」
仙恩兩手緊捂著嘴唇,震駭得說不出話來。
她驚嚇的眼神有如一桶冰水,瞬間澆醒了他。
夭!他在做什麼啊?他竟然把他十四年來的懊悔和挫折,發泄在她的身上!他造的孽還不夠多麼?
鍾衡頹然躺靠在椅背上,盯住天花板。
「這些小表!成天騎著機車在深夜的路上呼嘯,卻自以為多帥、多英勇……以為一票人混在一起,看人不順眼就傷人砍人,是一件很英雄的事……從來沒有人教會他們,人的一生中,一步都不能走錯,否則懊悔的滋味將會隨著他們一生……他們也不會了解,終有一天,自己會希望時間能夠重頭來過,即使拿自己的命,去換對方的命,他們也心甘情願……」他的低語,帶著酒意後的含糊。話聲與夜色溶和成一氣,漫漾在兩個人的四周,透入她的骨里血里。
「他們會深深盼望,自己這輩子不曾學會過騎車……這輩子沒有飆過車……」
說到末了,他的嗓音低啞得幾乎听不清楚。
仙恩怔怔凝視著他,完全無法言語。
她了解的。他口中說的是「他們」,其實真正的意思,是他自己。
她明白他今晚失常的原因了。
他氣恨的,並不真正是她,而是他自己。
她讓他回到了當年,隨著友伴飆車鬧事,撞死了人的那個夜里。
這些年,他深深懊悔,念茲在茲,仍然是生命中的那個錯處。但,那是一條人命呵。已逝的人,又豈是懊悔能夠挽回?
他灌了口酒,又喃喃念了起來。他說話的對象其實不是她,而是一個叫「良知」的東西。
「這些感受,我都懂,我還為此坐了四年牢,最後才因表現良好,提早假釋出獄……可是,同樣是一幫飆車的年輕人,受了人挑撥前來找我尋釁……我母親就這樣被他們誤殺了……」他展著沉痛的眼。「我手上犯了兩條命,你懂嗎?不只是當年那個陌生而無辜的男人而已,還包括我自己的親生母親,你懂嗎?你懂嗎?」
啷!他猛然一揚手,將酒瓶往對牆上扔去。酒瓶碎裂聲是如此的驚天動地。
「喝!」
陡然而來的恐懼讓她倒抽一口寒氣。
現在的他好可怕!一點都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鍾大哥。她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事,說出什麼話來……她害怕這樣的他……
驚懼的淚水迸出眼角,她不暇細想,奪門而出,使勁往家門的方向沖過去。暗夜的躁動驚醒了幾只狗兒,跟在她身後汪汪叫的跑著。她渾若未覺,直直往前跑,跑,跑。
堪堪抵達家門口,家中一片漆黑。她事前跟母親說過,今天晚上要在小綠家留宿,所以沒人替她等門。
這漆黑的家園,與方才他漆黑的住所,看起來一模一樣……
怎麼,她就這樣丟下他不管了呢?
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懊悔。
他一個人在家,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喝問酒是最容易醉的,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呢?
懊不該回去看看?
她在家門口來回徘徊,舉棋不定。驀地,指間有一陣濕濡的觸感。
「唔……」小睜著發亮的揭眸,輕舌忝著她。
「你也覺得我該回去看看嗎?」她啞聲輕問。
「唔!」小黃努了努她的手心。
又躊躇了好一會兒,終于,她下定決心,在小黃的陪伴下,往來時的路走回去。
他的家門仍然如她適才飛奔而去時一樣,大剌剌敞開著。
她鼓起了勇氣,踏進陰暗沉寂的屋子里。
她不敢開燈,怕驚擾了他,雙眼在黑夜中慢慢搜視。
沙發上已經杳無人影。她繼續往室內走入更深,猛然在吧台旁的地上覷見一具人體。
「喝!」她努力按住雙唇,才制止自己驚叫出聲。
人體一動也不動,她也跟著渾身僵硬。好一會兒,幾不可聞的呢喃從他口中吐出來,她才松了一口氣。
「鍾大哥……」她輕喚,跨到他的身旁去。
他雙眼緊閉,一陣濃到幾乎嗆死人的酒味從他身上竄出來,身邊還多了兩個空瓶子。
夭!她瞄了一眼夜光掛鐘。從她沖門而出再回返為止,才不過四十多分鐘,而他居然已經灌掉一整瓶伏特加了,怎麼可能不醉?
「鍾大哥,你快起來,在地上睡覺會著涼的。」仙恩努力想扶起他,無奈他的身材起碼是她的兩倍半,要只身撐起如許龐大的重量,談何容易。
勉強搖得他有些神智,半昏半醒的被她攙扶到長沙發里,再轟然倒下。
是誰呢?
那淡淡的香氣,是個女孩兒。
他神智蒙朧地眨開醉眼。呵,是仙仙呢!
仙仙……
「仙仙……你別怕……我會把你……呃……種成又大又漂亮的玫瑰花……」他口齒不清地念著,眼楮緊緊閉上。
「什麼玫瑰花?」她輕問,腦中有某樣東西被觸動,但瞧不真切。
不對不對,仙恩長得像他的香水瑪格麗特,怎會是玫瑰花呢?他迷亂地想著。
仙仙是人,不是玫瑰花……
仙仙是人……是了,她是池淨的妹妹……
池淨,那個可憐的小女孩……那個,父親被他和阿海害死的小女孩……
「池淨……」他緊閉著眼,喃喃輕喚。「池淨……你好嗎?你過得好嗎?……我沒忘記你……從沒忘記過……」
仙恩一陣心酸。
他真的這麼喜歡姊姊嗎?連在夢里都叫著姊姊的名字。
「敗家子……我是敗家子……我是……」他還在含含糊糊的說著醉話。
「不是的,你不是敗家子。」她在他嘴唇輕輕印下一吻。「伯母如果還活著,一定會深深以你的成就為榮……當年那位先生若知道你如此內疚,也一定不會再怪你的……你已經知錯了,已經悔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