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奇了。範孤鴻搭著椅背,不解的目送她聘婷移往二僂。前十分鐘她的情緒依然正常,後十分鐘就變了調。他進廚房後仔細听了一下,兩個男人咬耳朵的內容也沒什麼得罪她之處,她干嘛一副烏雲罩頂的衰尾相?
「你們慢慢吃,我送一份晚餐上去。」他丟下餐巾紙。黨鞭不在,吊兒郎當的氣質又顯現出來。
「我們的小肋排沒人服侍了?」彭槐安怪聲怪氣的取笑他。
「自己切!」
也不曉得他從哪里模來一把水果刀,刷!準確釘進彭槐安前方的桌面。
刀柄兀自微微晃著,像煞了他嘲諷的笑弧。
「吃啊!」他拎起一口燒賣放進嘴里。「嗯……不錯,台灣的冷凍食品越來越可口。」
維箴靜靜躺在床上,盯住天花板,不理會他。
「吃一口試試。好歹也是我親手加熱的,給點面子吧!」他舒服的倚著床著櫃,竊據香榻的二分之一空間,偌大托盤擱置在大腿上,今晚的每樣菜色都盛了一小碟放在里頭。「嘴巴張開。」他捏著蟹黃燒賣,遞到他唇畔。
維箴兀自沉思著,下意識張嘴吃掉。
「我總覺得這樣不好。」她悠悠輕語,頻蹙的神情顯得若有所悟。
「對。」他聳了聳肩,又夾起一筷牛肉放進嘴里。
「你也這麼認為?」她一骨碌坐起來,喜異的望著他。
「差不多。」他含糊應道,反正任何問題一概應是準沒錯。
「範,你有同感最好。其實你也知道,我們對于你的來歷真的所知不多,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幸好萌萌開通,願意破格錄用你。」她委婉地分析給他听。「盡避認知不深,我們也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看,可是……可是彭先生和紀漢揚終究是經過風浪的企業家,若要他們對你平白放下成見和戒心,實在不太容易。」
「你理他們!」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看得真開。」她愁思愀愀的盯視著床單。「將來紀、彭兩位先生和我們結成親家,只怕容不下你呢!」
將來?他還未顧慮得如此之遠。
「他們容不下我,還有你。你願不願意保薦我?」他故意擠眉弄眼地逗她。
「你——」她羞惱的瞪了瞪眼。「人家是認真的,你還開玩笑!」
「好了好了,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他廉卑的喂她一口炒牛肉。「否則維箴小姐建議小的怎麼做才好?」
她躊躇的瞟他一眼,迅速垂下頭頸。後頭膚光賽雪的美景盡收他眼底。
「不如……」她頓了一頓。「不如你坦白告訴我你的背景來歷,也好讓我……讓他們安心,明白你沒有歹意。」
「嗯,好。啊?什麼?」他忽然回過神。「你剛才說什麼?」
「你根本沒有听進去!」她惱了,翻開被褥,忿忿跳下床。「我懶得和你耗時間。」
「抱歉,抱歉。」餐盤擱擺在床頭,他連忙探手,拉回翩翩飛去的蝴蝶。「我很有誠意!真的。」
她別扭地坐回床沿,瞧也不瞧他一眼。
「這女人!迂回百轉這幾多折,歸根究柢還不是她自己想知道?哪來這麼多閑話。」他自言自語的呢喃,偏偏故意用她听得見的音調。「不過,這樣也算有進步了,起碼她肯形諸于言語,總比以前悶聲不吭好得多。」
「你說什麼?」她沉著臉質問。
「沒有。」範孤鴻無奈的攤攤手。「你想知道什麼就問吧!」
對于他是否說實話,她並無十成的把握。然而,只要他願意坦承,她便願意相信。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她輕吐心中的一大疑惑。「傻瓜也看得出來,你決計不只是個廝役下人。」
範孤鴻吁出一口長氣。「方才在餐桌上我並未說謊,我的職業專門負責‘搜尋’,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價金談得攏,我就負責把雇方所需要的物品找出來。」
「不論區域、種族、事項?」她很好奇。以前從沒听過有人專司找東西的,好像是一門頗多彩多姿的營生。
「嗯哼。」他爽快的點點頭。「把這湯喝掉,否則別想我繼續發表演說。」
她乖乖依命。「那你跑到我們家做什麼?」
重點來了。
範孤鴻趁她啜飲湯品之際,迅速估量著應該如何作答。目前,最切身的前提是——他要不要信任她?
每個人都知道,他必是有所圖謀而來。但「知道」他有目的與「確定」他有目的是兩回事,一個處理不好,她很可能認為,過往種種親密友好全是他佯裝出來的,目的在于騙取她的信任。
天知道,他不是。即使原來真有此意,在看見她之後,在與她共處之後,在了解她純美率真的本性之後,一切虛情假意化為烏有。
他喜歡她,或者,或者也有一點點愛她吧!他從來沒有愛過人,實在無法確定沉潛于心底的那份悸動是否能夠稱之為「愛」。但他可以該死的肯定,他不願讓維箴心傷。
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誑騙她,葉家並非他的目的,他需要在辦事找個地方棲身,因此才挑中她們。如此一來,「雙面諜」或「兩面人」的罪名可免。
可是……他實在天殺的不想欺瞞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短路了,徒然讓消逝已久的道德良知冒出來作怪。他只有肯定一件事——他,永遠不願再隱瞞她,即使為了自己的考量。
版訴她!心底明亮的那方陣營隱隱躁動。相信她不會見責于你,相信她會諒解,相信她願意明了你是出于職務所需而混進葉家。
相信她!
「為了一幅畫。」範孤鴻沖口而出,不給自己以悔的機會。「葉家藏有一幅陸游的花鳥膺品,當初完成這幅仿畫的作者之父要求我幫忙把它找回來,我就是為了這畫作才混進葉家。」
長指攪拌著意大利肉醬,狀似漫不在乎,其實他身上每一塊肌肉皆繃得死緊,隨時等待她驚愕、失望、傷心難解的落下玉淚,指責他是個心存不軌的騙徒。
「陸游的仿畫?」維箴好奇的斜歪著螓首。「如果只是偽作,繪者父親那麼急著找回來做什麼?」
她好像不生氣。範孤鴻的余光打量她幾眼,決定再給一點時間培養傷感的情緒。
「畫者本人罹患癌癥過世,他的父親為了紀念愛兒,希望找回唯一一幅讓他睹物思人的作品。」
「原來如此。」維箴果然紅了眼眶,不過她按拭眼角,接下來的話反倒讓他成了嚇著的那一個。「唉……父子連心,太感人了!我明天就叫萌萌把假畫交給你。」
他愣住。
「什麼?」問得小心翼翼的。
「我以前就說過,家里的藝品字畫都交給萌萌負責看管,也只有她知道東西儲放在哪里。」她耐心的解釋。「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不好把萌萌從訪客身旁拉開,所以等她明晚騰出時間,再把那幅畫找出來,讓你帶回去交差。」
「真的?」他仍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你剛才騙我的?」她瞪了瞪眼眸。
「不,不是。」該死!他這輩子從未如此困窘過。「我是說,你……你不介意我……我為了找畫才接近你們?」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她溫柔的輕觸他臂膀。「你不辭辛苦來到我們家操持勞務,只為了幫助一位絕望的父親,這份情操值得褒揚!我相信你沒有歹意。」
她真的不在意。突如其來的松懈感,強烈得幾乎令他暈了。
她不會憤怒,不會喝罵,不會指著大門要他滾蛋。
心里一隅千年不化的冰霜解凍了。他從不曾親身接觸過無條件的信任。怔忡間,她仿佛賜給他一項千金難換的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