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她低喃,眼底異樣的明亮清醒。
「什麼事?」
「你離開之前一定要親口知會我。」
心頭的某根弦震蕩了一下,他溫柔頷首,懷著近乎虔誠的憐惜,緩緩鎖吻住她。
在她體內竄動的不安感升華為熱辣辣的欲念——這是一種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擁有的感情。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淺吟著靠向他,任由軟糖般的甜美暖意在體內融化、蔓延。
他輕咬著她的下唇,舌忝舐,吮吻,仿佛品嘗著天堂美味,沉重的體軀緊緊將她壓陷進床墊里。
「嗯哼!」
刻意的清喉嚨聲音傳自遙遠的天際,卻又真實的從門板另一端飄進來。
兩只鴛鴦錯愕的分開。
「範先生,你這麼晚了還不睡覺?」萌萌冷然悄立在走廊上。
他剛剛忘記關門了,該死的殺風景!
「啊……嗯……範……他……他就要回房了。」天!糗斃了。紅潮轟然狂涌上維箴的俏顏。「喂!你快點上床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七手八腳推開他。
「我本來就‘上床’了。」他不滿的咕噥聲只讓她听見。
血紅色往下延燒到她的脖子部位。
心不甘情不願的男佣跳下香榻,撥順散亂的黑發,嘴里嘰哩咕嚕地抱怨著離開閨閣。
「棒打鴛鴦。」他反手拉上維箴的房門,忍不住發出不平之鳴。
萌萌絲毫不以為意。施施然踅回自己房里。
「錯!這叫‘指揮交通’。」淡淡的話聲從她房內揚起。「閣下的東方快車方才誤闖禁區,薪水再扣兩千。」
第六章
一大早,他奉了三位女主子的命令,背起菜藍子,頂著飛揚的亂發,含著辛酸的淚水出門買菜——
好吧!或許他形容得太夸張了一點,真實的情景是他叼著香煙,腳下趿著拖鞋,施施然在晨風中散步,順便買點材料為晚上的盛宴做準備。
今晚兩位女主人的另外一半主動提議要前來聚餐,低三下四的小男佣就得開始兢業業,設想著如何讓客人賓至如歸。想像中的用詞雖然謙卑,他浪拓不在乎的表情可看不出任何緊張樣兒。
「範。」維箴叫住他。出外買菜,他忠實又無業的二主人自然跟隨在後。
「干什麼?」裊裊煙圈呼出齒關,模糊了他的臉。
「昨天夜里……」她語聲略歇,顯得有些許遲疑。
「夜里怎樣?」他的拖鞋跑進一顆小石頭,立刻舉高腳來晃一晃,搖出扎腳的物體。
「……沒有。」她搖了搖頭。
「待會兒買幾顆地瓜,我們下午烤蕃薯當點心好不好?」他臨時起意,興致勃勃的問道。
維箴不答腔,悶悶的斜瞥他一眼,忽然哼了兩聲,逕自走了開來。
「你不喜歡吃烤地瓜?」範孤鴻追上去,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轟得一頭霧水。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她忿忿的丟下一句質問,埋頭往前苦走。
「什麼樣子?」他莫名其妙的趕上來。
「別踫我!」她甩掉他握上來的手掌。
「你想拍堂定案,總得把罪狀公告下來吧!」
「漠不關心!」她霍地止住腳步,氣惱又挫敗的瞪他。「你的罪狀就是漠不關心!你故意對你所接觸到的人、事、物表現出于已無干的樣子,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關你的事,仿佛左鄰右舍、甚至我在你面前被車撞了、被雷打了,你也不以為意,仿佛……仿佛你隨時都打算抽腿走人!」
範孤鴻的頰關節緊了一緊。他確實隨時做好離去的盤算。但是現在——連他自己都有些錯亂了。
「這些事情的確與我不相干,你希望我佯裝出滿月復關懷的假象嗎?當面關心背面笑的本事,在下功力不足,暫時還做不出來。」音調極端無情。
「如果你天生冷酷,我也就認了。問題是,你並非真的全然不關心啊!」她低喊。「你並不像你自己故意表現出來的那樣不經心。每當有任何事件觸動你的心,你體內那個司掌冷酷神經的範孤鴻就會跳出來,強橫的命令自己不準產生心靈上的共鳴。你是‘故意’叫自己不要理會的。為什麼?難道目前為止你所接觸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值得你放下武裝,真真切切的去關懷嗎?」
他也沉下臉。「你想指責我……」
「沒錯!」她搶在前頭輕吼。「我就是在指責你作假!裝模作樣!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她精銳的觀察力,令他第一次正視她的觀察力。他一直以為維箴絕少涉足塵世,生活範圍僅局限在學術的領域里,對于人心的百轉迂回必定不太了解,遑論加以猜測或掌握,然而,他卻忽略了一件事——潛心做學問的文者往往擁有常人無法媲擬的敏感度。
她說得對,很多事情他並非不在乎,而是故意不要去在乎。但,那是因為他終將游走天涯啊。他徒然去在乎、去干涉、去撞亂一池春水,而後拍拍一走了之,又算什麼有情有義?與其留下殘缺的心意,不如一開始就收斂起無用的慈悲。他只想盡可能的降低他離去時所造成的傷悲。
而她卻反咬一口,指責他沒肝沒肺!
「你听我說……」
「我不想听。」維箴也顧不得自己的反應是否太八點檔,反正臉兒一撇,拒絕與他討論下去。「我提出這些感想,並不是要求你站出來為自己辯駁,而是希望你能改變態度,起碼把你的關心形諸于外。無論你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言盡于此!」
收兵走人。
範孤鴻真的火大了,她 哩啪啦吼完,自顧自走了,也不听听正反兩方的意見,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辯論比賽。
「等一下。」他大步追過馬路,尾隨進入小鮑園。
維箴不理他,逕自撥開低矮的灌木叢,想穿越小鮑園到後方的草地。
「哎啊!」樹叢里有人!她一跤撲跌下去。
「怎麼回事?」他心頭一緊,連忙追過來扶起她。
躲閃在草叢里的絆腳石眨著驚慌罪疚的眼楮,靜瞅著兩個大人瞧,食指含放在嘴巴里。
「強強。」維箴穩住身子,迅速扶起小男孩,牽到外圍的空地檢查他有沒有受傷。「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里?阿姨差點踩到你。」
「又是這小表。」他悻悻然的咕噥。「我們三個可以每年在公園里召開紀念同樂會了。」
幸好維箴忙著檢視小家伙,沒听見他的暗誹,否則少不得又是一頓排頭。
「你的臉!」她輕觸小家伙頰上的淤傷。
強強被火觸到一般,飛快別開臉,遮住淺淺的青痕。「撞到了……不會痛。」
「我看看。」他下場吧預。
強強顯然比較崇拜他,一見到偶像出馬,怯澀的小臉流轉幾圈紅暈,並沒有躲避他的探看。
「你在哪里撞出這塊淤血的?」淤青印在強強的顴骨上,看似踫擊到某種硬物。
強強畏縮的搖頭,食指啃咬得更厲害。
「在很黑很暗、四周看不清楚的地方,對不對?」他固執地追問。
小男生回開視線,點頭。
「撞到椅子或桌角對不對?」
小腦袋停頓半刻,輕輕又點了幾下。
「蘇格拉底還好心地幫你舌忝一舌忝,對不對?」
紅潮泛濫得更離譜,這會兒他連頭也不用點了。
維箴眼中漾著驚異隨即被了然所取代。其實她早就猜到了,方才主動對他提起昨夜的異事,只是為了證實而已。
「強強,你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阿姨家的地下室?」她柔聲輕問。
小家伙用力搖頭,不回答。
「強強,你乖乖告訴阿姨,阿姨不會生氣的。」她輕撫小男生的臉頰。
強強抿緊嘴角,有如打定了主意絕不招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