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吧?」辛幾齡顯然很滿意自己投下的超級炸彈。「你父親與原配有個長你七歲的兒子,三年前發生意外變成植物人。」
原來如此!無怪乎親生祖父對他如此苛刻冷漠!原來父親為了追求一己的愛情,不但替辛家惹來一堆麻煩,連嫡親的後代都不能替他贖罪,甚且落到必須終生靠人照料的下場。
「因為東宮太子出事,你才不得不找我回來。否則早就放我在外面自生自滅了,對不對?」他馬上導出今天會面的真正原因。
老人不搭腔。
「辛老先生,上一輩的恩怨我不想介入。」在他心中,只有歐陽中夫婦才是他真正的父母。「至于辛家的產業想必不乏溫先生之類的好手來照料,憑我這種生澀的毛頭小子哪濟得了事?我不感興趣,告辭了。」
憑他的微末道行也足以猜出來,辛幾齡召他回來不過是權宜之計,一旦新生代的辛家人才培養出來,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而且,他的介入無疑會威脅到溫道安的優勢地位,盡避現在面子和里子做得十足十,日後兩人在公司內朝夕相處,彼此都成為對方的心月復大患,真是何苦來哉!
「復天人壽」或許是一塊大餅,他卻不想撐壞肚子。
「站住!」居然有人可以拒絕一步登天的機會,辛幾齡不得不佩服他的骨氣。「即使不為你自己想,好歹也替你的家人朋友想一想。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杜墨瑋?」
雲開霍然停住邁出去的腳步。
如果姓辛的敢以瑋瑋的安全來威脅他,他發誓會讓所有敢輕舉妄動的人付出代價。
「哼哼,果然和你老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提到女人,什麼骨氣、志節全忘得一干二淨。「憑你的資質,將來飛上枝頭並非難事,可是非得十幾二十年的奮斗才能見功。假如你不介意拖著她大半輩子吃苦,現在大可一走了之,我不會留你。」
他默默不接話,但也不繼續走出去。
「時局不同了。」辛幾齡接下去說道。「現在能白手起家的人少之又少,懂得利用時勢者才能成大事。我有心栽培你,趁著年輕時去國外念念書,從國外分公司開始學起,日後回國入主台灣總公司。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老邁銳利的眼神對上年輕倨傲的眸珠,兩人仿佛在沉默中較勁了兩三回合,一時之間難以分出勝負。
「我知道你並不把我視為真正的親人,然而我們體內的血緣關系不容你我否認。」
老人首次在他面前露出疲憊的神態。「你──恨不恨我對你這麼冷酷?」
雲開側頭沉思片刻,而後扯出一道極淺極淺的微笑。
「不,我不恨你。」他直直對上老人的眼楮。「我真的不恨。至于其他的事,請給我幾天的時間仔細考慮。」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溫道安難以猜透的眼神盯住他的背影。
偌大的睡房中只听得見粗重和輕淺的呼吸聲相互交織著。半晌,辛幾齡首先開口。
「道安,他知道你和辛家的關系嗎?」
「不。」
老人臉上已不復原來譏嘲或冷漠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全心全意的深思。
「剛才,他直直看著我的眼楮,說他不恨我……」他沉吟了一會兒。「這小子倘若不是心胸特別寬大──」
「就是心機格外深沉。」溫道安替他說完。
兩人又沉默下來。
心胸寬大和心機深沉──這兩種性格,歐陽雲開究竟屬于哪一種?
★★★
他決定走!
墨瑋覺得胸腔里空蕩蕩的。
花可空心如木蓮,人呢?人可否無心而活下去?
「我不管那些親情、責任的鬼話。對我父親而言,目前的生活他已過了一、二十年,銀行存款的多寡並不代表什麼,他只求日子過得平安順遂。」雲開輕擁著她坐在套房床上。「我只在乎你。我要給你最好最美的生活。」
「我不在意日子過得苦不苦,」她從來就沒祈求過大富大貴。「有你陪在身邊就夠了。倘若辛家的人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一樣要同甘共苦的。」
他憐愛地吻了吻她。
「問題是,他們出現了。以前我別無選擇,只能要求你和我一起吃苦,而現在我卻有第二條路,可以在未來提供你更舒適的生活環境。我想給心愛的人一個最完美的家,這種心願你能體會嗎?」
能,她能,可是她寧願自己不能。
「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她埋入他懷中啜泣。「你別走……別走……」
竟然讓那位測字老人一語成讖。他真的要離她而去!早知如此,她寧可晚些認識他,省去這一場即將來臨的相思之苦。然而,回思過往一年多來的生活,若非因為他,她又如何能明了與心上人相依相屬的苦澀和甜蜜?
悔與無悔,往往在一念之間。
「瑋瑋別哭,我不會去太久。我打算用一年的時間搶修完剩余的大學學分,再用一年的時間拿下碩士學位,頂多花兩年的時間留在國外公司實習,所以四年之後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竭力向她保證。「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這不僅是對她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在他心中,促使他奮力向上的原動力只有她,「復天人壽」對他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她喃喃重復著,仿佛祈禱它成為咒語,化為真實。
兩人狂烈地擁抱彼此,祈求這份眷戀的情意能夠久久長長,捱過離合無常的風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堅定的心不容游移,不容相隔兩地的情思沖淡彼此的信念,然而……
刻骨銘心的孤獨又該如何排遣?
★★★
離別的時刻終究來臨了!桃園中正機場的大廳,一行人佇立于熙來攘往的過客中。
江峰帶著幾名兄弟前來為他送行,一夜的救命之恩比任何交情更說得上話。
「峰哥,請替我多照看瑋瑋。」他懇求著。今天她說好了不來送別,因為看著心愛之人搭機遠走的情景,比任何刑罰都來得痛苦。他能了解她的心情。
「我會。」江峰一口應允。
溫道安默默站在一圈人之外。他會陪同雲開出國兩個月,安頓好學校和居所的雜事,此後便放他獨自披荊斬棘去也。
硯琳擠上前來遞給雲開一個信封,眼眶紅紅的。
「老姊叫我交給你的。歐陽大哥,你要趕快回來哦!」她偷偷指了指正盯著她看的溫道安,聲音壓得低低的,傳授雲開幾招杜氏求生秘訣。「告訴你哦,那家伙很有錢,出門在外有錢最重要,所以有機會不妨揩他一點油,他不會介意的啦!」
溫道安低低笑了出來,顯然听見她的傾囊傳授了。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他提起一袋行李,經過硯琳身邊時,忽然伸手揉揉她的頭發。這個小女生越看越可愛!
通關手續辦完,在頭等艙座位坐定。不一會兒,飛機引擎隆隆作響,滑入跑道上加速,轉瞬間已然騰駕于雲霧之上。
他拆開米白色的信封,清秀整齊的筆跡揮灑在同色信箴上。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第四章
他會回來?真的嗎?
杜墨瑋怔怔望向咖啡屋外,東區人來人往的浪潮不斷涌退,心緒隨之起伏。
是否,來時途中,測字老人的預言會再度成真?
他這一去不只四年,反而足足多了一倍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