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轉身,廂房的門再次被打開,是小春丫頭。她端著一碗黑水似的藥汁,邊喳呼著,「燙啊!燙的藥啊!小心點兒,別撞到我了。」
一進門,她就把碗擱在桌上,兩只手搓著自己的耳垂,「風教頭,幸好你還沒走,幫忙照顧一下姑娘吧!廚房現在忙得雞飛狗跳的,我得走了。」說完,她福了福身又要走人,還不忘追加一句,「藥喝完就把碗擱著吧,待會兒小春再過來收拾。」然後腳步匆匆不見人影。
藥味兒兀自飄浮,三娘輕嗅著聞辨,眉頭擰了起來。這帖藥方,劉大夫下藥過重了,荊芥一味多出錢半,熬出的藥汁一定性寒濃苦。不會真教她喝吧?很傷胃的。
她嘆著氣,杵在一旁的風琉也嘆了一口氣,兩個人各有無奈。既然她已轉醒,他不願再待下去了——理智發出強烈的警告,再不離她遠遠的,他將無所遁形。
懊死的!他習慣地詛咒著,兩眼瞟向那碗藥,又望見三娘對藥汁一副「深惡痛絕」的模樣……沒人逼著她喝,別想她會伸手踫那碗藥一下。
他當機立斷,直接抄起碗送至三娘嘴邊,簡單命令,「快喝。」
三娘傾身一瞧,好大一碗黑汁液啊,小臉不由得更苦了。
「好燙,先擱著吧。你是大忙人,堡里定有數不清的事等著處理,我自會照顧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打著商量,「我一會兒就喝好不?」
風琉還不知道她的心思嗎,就怕他前腳才走,藥汁便拿去灌溉牆角的盆栽。
見那張清白秀容雙眉輕攏,編貝齒咬著唇的可憐模樣,他的心軟了,口氣卻硬邦邦的。「吹涼就行了。」
他細心地替她吹涼藥汁,注意力全在手中那個碗上頭,全沒瞧見一雙水杏秋瞳,半含笑半摻嬌地凝向自己。
這樣……像夫妻嗎?三娘臉兒一陣熱。原來,她心里頭已經這般喜歡他了,早暗暗向他許下終身,可這呆頭鵝偏不解風情呵。
風琉再次把碗湊近她的唇邊,不容反駁的催促,「涼了,快喝。」
她可憐兮兮地抿嘴,還是接了過來。「不喝行不?這藥不好。」
「胡說!」他輕斥一句,不準備罷休。
唉……希望自己的胃夠健壯,經得起傷。三娘暗自哀嘆,閉起眼深吸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真把藥全喝下了。
「好……苦哇……咳……咳咳……」她小臉皺成一團,眼眶里都閃出了淚花。
風琉不自禁地拍撫她的背,手力是恰到好處的,苦惱的安慰著,「我知道……良藥苦口,我知道……」
屋內,兩個人兒靠得親近。
靜謐安詳的氣氛里,情的種子,悄然地落地生根……
***
休養了幾天,三娘已然回復。
自和風琉打上一架後,馬逵「畏罪」而自動請纓調派至獵獸場,因此從事情發生至現在,三娘未再與馬護衛踫面。當然,風琉依舊盡忠職守,派人快馬加鞭,將風波緣由詳細地以書信呈遞給嘯虎堡。
這一天,完成南端範圍的巡視,風琉命隨行的其他護衛先行回莊,自己則放慢馬匹速度,尾隨在三娘後頭。
天邊染著霞紅,夕陽落得低了,群群歸鳥啼聲連連,兩人各乘馬匹緩步踏行,瘦長的影兒印在地上。或許是因為近黃昏吧,愜意的感覺裏就帶著點蒼茫。
「想什麼?」騎在前頭的女子回眸一笑,草原上的風將她的烏絲挑動,小小的白玉臉顯得柔弱嬌女敕。
風琉拉回心思,最近,他不知怎麼著,老是心不在焉。
「嗯,到底想什麼嘛?」她追問,一邊放慢馬速,讓他跟上身側。
風琉清清喉嚨,四兩撥千斤地說︰「我想——今晚要餓肚子了。用這種速度趕馬,回莊後,早過了晚膳時間。」
「掌廚的何嬤嬤跟我很好呢,會幫我留著饅頭,我分一口給你羅!」
「一口?」風琉難得笑得輕松。
「就一口,可不能多了。」
拋下話,三娘「駕」地一聲踢動馬肚,又遠遠超前一段,風中蕩著她清鈴的笑音。風琉並不追上,適當地控制馬匹的速度,讓她的身影在自己的眼界範圍內,仍是策馬緩行。
前一刻的說笑沉默下來,他眉心皺褶,腦海中思緒翻動——
到底……她的來歷為何?相處甚多時日,他心底的懷疑愈深。他寧願相信,如自己所想的一般,縱使身染奇病,她僅僅是個平凡姑娘,在一切恩怨落地後,他將帶著她遍訪名醫,想辦法治愈她的病謗。
深重的,他嘆了一口氣……近來,他的思緒常無端受擾,連夜深人靜合上雙眼亦不得安寧,無警覺的,她的臉龐就躍進腦海之中。
不該如此,至少,時機不對。他甩開腦里的一張美顏,沉吟地半垂眼瞼,臉龐表情明晦難辨,而心中某處竟厭惡起自己來了……目前的他有太重的恩仇,容不得一處溫柔,要心似銅鐵,才能堅強。
冷哼一聲,他把那些不該想、不願想的東西擱得遠遠的,下意識將手探進懷中,觸模到一封書信。那是「十三郎」的親筆信,記載著有關袁記藥莊的消息。
袁記藥莊,在「風揚鏢局」慘遭滅門不久,旋風般地竄出活躍,先是以巨資買下長白山東側大片土地,除開采野山人參,也采購北方各類動植物藥材,再轉手賣出以賺取厚利,因而富甲一方。
風琉的眼神陡然陰暗,深沉於心的疑慮待解——幾年的明查暗訪費盡周章,究竟能否在袁記藥莊里尋出些蛛絲馬跡?而藥莊主事者與梁發到底有何種關系?真是手染著他風家一十三條人命,尋求了多年的仇人嗎?這些,他急欲得知,但「十三郎」的信中並未給他確切的答覆。
他意欲一探袁記藥莊,不跟那個神秘的袁老莊主會會面,心中的謎底無法解開。而這緝凶雪恨之事原不關嘯虎堡,他將暗自著手,絕不能讓大堡主和二堡主得知。他們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去快意恩仇,定會傾力相助。
這一來,他們將卷進無端的危險中,他絕不允許。大堡主和二堡主的性命何等重要,怎可輕易涉險?而他自己……風琉嘲弄地扯動薄唇,眼神陰黯——這一條命從未屬於自己,若無法取那賊人的性命了結血債,悼祭「風揚鏢局」的靈魂,這一世人生,他終究只是苟活而已。
「又在想什麼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際,和他心中的冷酷相互矛盾。他沉默地抬首,三娘美好的容顏近在眼前,關切而試探地瞧著他。
倏地,風琉倒抽一口冷氣,由方寸竄起的戰栗延伸至四肢百骸,這種陌生的情緒讓他不知所措。他……害怕,他竟然在害怕,怕百煉成鋼的意志,會被一朵笑靨融得無稜無角。
在他的命中,愈美麗的東西,愈不可踫。
不言一句,他狠狠地揚動馬鞭,人與馬形同一體,如箭似地奔騰而去,仿佛在躲避什麼,將屬於溫柔美好的一切,遠遠拋在後頭。
***
奔回別莊,三娘也顧不得淑女姿態了,快捷地跨下馬匹,急急地跟著風琉身後。她這麼匆忙,差點兒和上前照料馬兒的馬僮撞成一團。
也不知他吃錯什麼藥了,方才還好好的,一會兒卻不搭理人,竟打算把她丟在曠野上。而現在,他腳步這麼快,是不想讓她跟上,存心當她隱形了。
三娘又氣又急,望著他寬闊背影努力的追,忽地腳下踉蹌,險險摔倒在地。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風琉頓了頓頭也沒回,邁開步伐繼續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