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訝然,原先浮亂的方寸竟因他這話緩緩落實,像是再如何折騰人,他也會陪她撐過,有足夠的力量供她依靠。
想來,在這樁媒妁之言、順應父母之命的姻緣里,能教她心悸且費思量的東西,似是愈現愈多了。
思緒羞澀,她低應了聲,偎著他偉岸身軀一步步走入刀家大門,喜帕下的臉容早已紅透。有他相扶相持,接不來的事兒並不困難,循著一貫的禮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最後在眾人歡聲鼓噪下,他與她一塊兒被送入洞房。
此時,房里就剩著她與錦繡兩個。
今日上門賀喜的賓客多如過江之鯽,除地方上平時相與的湘陰百姓,更有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刀義天送她回來休息後,無暇逗留,又忙著出去招呼眾位鄉親與江湖好友了。
「小姐,咱打探過了,今兒個席開百二十桌呢!前頭的練武場子容不了這數兒,好幾桌全擺到門外大街去了。听說請來好幾位很具口碑的掌廚師傅,一同料理這次的喜宴呢!」不說還沒感覺,一提及,錦繡肚子忽地咕嚕咕嚕作響,她臉蛋爆紅。「唔……」
「肚餓怎地不說?」慕娉婷心疼嘆氣,無奈她頭頂著紅帕,還得按著習俗靜待新郎倌來揭掀,只得道︰「你快去吃些東西,別管我了。」反正她現下哪兒也去不了。
錦繡兩手擱在肚月復上,嘻地一笑。「小姐也肚餓嗎?咱到外頭取些吃的過來吧?」
「我不餓,你填飽肚子要緊,不用顧著我。」
「小姐不餓,那我陪著您,一會兒再去覓食也不打緊。」錦繡語氣輕快地說道。
「你……」慕娉婷又是嘆氣,知自個兒的貼身丫鬟性子固執,沉思了會兒,道︰「桌上準備什麼吃的沒有?你先取來墊墊肚子,別餓過頭了。」
錦繡低唔了聲,肚子又一次大打響鼓,這才瞄向桌上擺得滿滿的食物。
她先是取來好幾塊不同餡料的香酥小餅放在白盤里,跟著把盤子往慕娉婷腿上一擱,道︰「小姐也吃些吧,成天這麼折騰不來,很耗力氣的。」
慕娉婷其實不餓,但她要是不吃,她這忠心護主的丫鬟怕也不吃的。心底兒好笑地俏嘆,柔聲道︰「咱倆兒一起吃。」
「嗯!」錦繡用力點頭,笑眯眯的,見主子取起一塊酥餅,隔著喜帕秀氣地咀嚼,她也拿了一塊開心地吃將起來。「唔……」真好吃啊!
主僕二人吃了會兒,忽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尚混著男人們此起彼落的喧嘩,從前庭月洞門那兒一路傳進,眨眼間已來到新房門外。
「老四,瞧你干的好事!都說別灌大哥那壇‘鬼頭燒刀子’了,他才應付掉一輪敬酒,又被你硬灌,這下子好啦,鬧得這般醉,連站都站不直!」
「唔……我也是替大哥歡喜嘛!今兒個娶媳婦,不好好痛快、痛快,豈不可惜?」
「可惜個屁!咱們痛快,嫂子可不痛快!待會兒你自個兒同嫂子說去,不關咱們幾個的事!」
「喂!兄弟有這麼個當法嗎?」粗嗓大呼。
「喝!為什麼不喝?拿酒來……我、我還要喝!呵呵呵……」
最後這句爽嚷慕娉婷听出來了,是兩個時辰前與她拜堂成親、如今已是她夫君的刀義天。
他被眾人灌醉了嗎?才定定想著,外頭便響起敲門聲。
「大嫂,咱們幾個把大哥送回來了!」
「錦繡,快去開門!」她促聲吩咐,將酥餅盤子擱在一旁的矮幾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立起。
錦繡忙跑到小前廳應付,門「咿呀」一聲拉開,待在內房的慕娉婷便听見來人道——
「咦?啊!原來是嫂子的貼身丫鬟,那真是太好啦!呃……我是說,嫂子既然都休息了,那咱們就不鬧洞房了。哪,這是你家姑爺,咱們幾個把他送回來啦!」
隨即是一陣「交貨」的聲響。
卸了「貨」,像是好不容易擺月兌掉燙手山芋,幾個人腳步聲來得亂、去得也亂,迅雷不及掩耳,門外一下子又恢復寧靜。
「哇啊!」哪有這樣的啊?可憐的錦繡連句話都插不上,只能無奈地扶著自家姑爺的一邊臂膀,被濃重的酒氣一燻,頭都快昏了。
這一方,慕娉婷從內房疾步定出,覆面的喜帕已自個兒除下,見錦繡快要打跌,趕緊過來撐住醉醺醺男人的另一邊臂膀。
好沉啊!她未及多想,整個人挨近男人腋窩,試著用肩頭頂起他的重量,兩袖一前一後環著他的腰,吃力地把男人往內房里帶。幸得他並未喝癱,腳步雖說蹣跚虛浮,仍乖乖地跟著她晃進里邊。
把男人高大的身軀勉強「拋」到鴛鴦錦?上,慕娉婷臉容早已通紅,一半兒是因使了力氣,氣喘吁吁,一半兒則因嗅多了他身上濃郁的醇味,耳鼓微鳴,秀額甚至泌出薄汗。
「小姐,送姑爺回來的是三爺、四爺和五爺,姑爺底下有四個兄弟,小姐拜堂時,咱在堂上見過他們。唔……八成是怕小姐責問,適才把姑爺推進門後,眨眼全溜啦!」錦繡嘟囔著,兩頰有些看不過眼地鼓起,見主子跪在榻邊費勁兒地拔掉男人那雙半個靴,不禁吶吶喚著︰「小姐……」
「錦繡,快把臉盆架上的巾子打濕給我,他臉好燙。」慕娉婷頭也未揚地道。
月兌掉男人的靴子後,她將他健壯的小腿抬上榻,讓他躺得舒坦些。
「啊?噢!」回過神來,錦繡忙按著指示打濕巾子,絞了絞,送到主子面前。
「小姐,給。」
慕娉婷接過手,坐在榻沿,傾身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男人泛紅的臉。
這張臉啊,她終是見著他的廬山真面目了。
手中的巾子拭過那張五官深明的面龐,男人有著十分飽滿的寬額,兩道密濃的眉畫過額下,那斜飛的眉形利落爽朗,有著外顯的豪氣。
他眉間處輕捺著兩、三道淺紋,細心再瞧,眼角也尋得出淡淡痕路。
當初,媒婆幫兩人對過彼此的生辰、合過八字,如此推算,她記得他應已三十有二,足足長她八歲。
依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個「高齡」的老姑娘了,此時瞥見他眉心、眼角的淡紋,不知怎地,她心頭竟興起模糊的歡愉,似乎歡喜著幾道細紋加注在他臉上,讓他粗獷的外表多了內斂且滄桑的氣味。這心思著實古怪啊,古怪得教她得抿住唇,才沒讓那愉色在嘴角漾開。
擦拭他眼角與眉間的力道不禁放得更輕、更柔了。
「唔……」男人忽地皺皺高挺的鼻梁,瘦削雙頰讓那張略方的臉形瞧起來稜角分明。他像是本能地眷戀那柔軟的撫觸,方顎一偏,半張臉自然地偎進慕娉婷那只忙碌的柔荑里。
她柳眉兒一挑,發現他左唇下、接近顎骨的地方,有一道膚色淺疤,不湊近細瞧根本看不出來。
「小姐,我去廚房煮碗醒酒茶過來吧?」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怎麼個值法,錦繡不太明白,但見姑爺醉得呼呼大睡,把小姐干晾在一旁,她心里總覺不好。
慕娉婷搖首,小手扶正男人的腦袋瓜,抬睫對錦繡微微一笑,柔聲道︰「他醉了就由著他睡,不打緊。倒是你,別杵在這兒,也該去歇息了。」
錦繡躊躇著,靈活的眼瞟了瞟四平八穩地癱躺在榻的男人,又瞄瞄擺滿桌的小碟小碗,跺腳,大大嘆氣道︰「怎能這樣?姑爺也真是的,明知小姐在新房里等他,他倒好,醉了便睡,一覺到天明!小姐和姑爺沒喝合巹酒,連‘早生貴子’也沒吃,還有那些八碟八碗的菜肴,全白白準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