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盤珠子被她撥得一珠高、一珠低,高高低低的,便同她此際的心緒。尤其瞥見那位名義上是她丈夫,實則生米尚未煮成熟飯的男人方唇兀自噙笑,靜謐謐地打量著她,她簡直想找個老鼠洞往里鑽!
他成親那夜沒對她做那些「可怕」的事,她當然感激,只是日復一日,她幾回偷覷他睡在小廳長椅上的身影,心中迷惑漸增,卻也問不出口,讓她一顆心懸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每見著他,方寸總要興起一次波瀾。
怎麼會這麼沒定性啊?她抿唇懊惱著。
刀義天深凝著她一眼,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剛俊臉龐迅速浮掠過淡淡柔色。
「那很好。」他頷首,徐緩的語調猶若低吟著什麼。「大伙兒待你好,我也會待你好,希望你覺得我也很好。」
「啊?」她倏地抬起如花臉容。
如雲發絲下,紅撲撲的緋頰、水汪汪的眼,妻子的臉容教他思及夏日水畔綻放的蓮,豐饒卻又秀麗……
第四章不是富貴嬌兒女
「你、你要……待我好?」每個字都幾近艱澀,慕娉婷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僅是怔怔循著男人的話嚅出口。
刀義天的嘴角始終掛著笑,但眼底忽明忽暗的輝芒又流泄出淡淡戲謔。「我們是夫妻,我自然該待你好,有什麼好疑惑?盡避我對成親沒抱持多大想法,但如今既迎你進門,你便是我刀家人。」他挪動腳步走近,揭開桌邊一只小箱籠,箱籠是用來保溫的,里邊擺著茶水。
所以他才待她好嗎?
就因她成了他的妻,教他視作刀家人?
思緒幽幽,在喉間化開澀然滋味,慕娉婷不禁要想,倘若換了別家姑娘嫁他為妻,他也是以這般心思對待吧?無關乎對象是誰。
她悄悄苦笑,有時,她真不愛自個兒生這麼多心竅兒,善感多愁總是不好。放寬心懷來想,她至少嫁了個有擔當、足讓她依靠的兒郎。不愁的,老天待她已夠慈悲。
緩緩,悶音一響,她眨眨眼睫,見面前桌上多出一杯溫茶,白煙正輕軟。
她迷惑揚睫,听見男人淡淡然道︰「喉又發燥了?把茶喝了會舒服些。」
慕娉婷仿佛瞧見世間最稀罕的玩意兒,一瞬也不瞬地直盯住他。
「你、你怎麼知道……」
「那晚你向我討茶喝,也是這般蹙眉又抿唇的模樣。」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弄不清他此刻的神態,不知他是否在對她說笑,她嫁的男人老攪得她頭暈目眩。她忽地思及打鐵場上那二十三座大風箱,她胸口如熔爐,他則抓著風箱把手一拉一推,教她心頭噗噗噗地爆開星火。
「謝謝。」低語,她略咬唇,沒立即舉杯潤喉,卻是起身揭開箱籠,斟出另一杯澄黃溫茶。「你也喝。」皓腕輕抬,把茶遞給他。
她身上的冬衫雖厚了些,仍溫婉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腰身,微墜的發髻在她側著臉容時,逸蕩出奇異的風流,溫潤的雪耳下則扣著樣式樸素的耳墜子,隨她動作而微晃著。
她長相溫美秀氣,並非絕色,可舉手投足間皆帶雅氣,不疾不徐,連倒杯茶給他,那畫面也能這麼美。
刀義天目光如炬,感覺喉頭真也燥得不太好受,伸手欲接過她遞來的茶。
他絕非孟浪之徒,對亦能把持,但可能是因大媒大聘迎她入門,兩人已做夫妻,心已先一步認同,故瞧著她的眼神不由得熾烈,允許腦中興生遐思,無須遏制。
意隨心轉,他探出雙掌捧住杯子,粗糙掌心連帶包住她的小手。
「啊?」慕娉婷倏地一顫,但並未嘗試掙月兌。
她下巴抬起,鼓著勇氣直直望入那雙若有深意的男性黝瞳,感覺他掌心如兩塊燒紅的熟鐵,熾得她手背都要冒煙,說不準要把那杯茶也給煮沸了。
「你的手好冷。」軟綿綿的兩團冷香。他微笑,允許自己再多握些時候,糙指為她取暖般緩緩磨蹭著那柔荑。
「有、有嗎?」很熱才是吧?他每下輕蹭仿佛都觸在她心上,害她呼息大亂。
「外頭下雪,你就穿這麼單薄出門?」峻毅眉間細紋略深。
她衣著哪里單薄?慕娉婷怔怔想著。她一身剪裁雖簡單,里襯可厚實了,都跟襖衣差不多,哪像他?
「這冬衣是我自個兒裁的,又輕又暖,我今早有裹著軟裘才出門,剛在打鐵場那兒覺得熱,所以就月兌了,擱在錦繡那兒……你、你穿成這模樣,還來說我嗎?」
說到最後,她杏眸一瞪,渾不以為然。
刀義天微怔,跟著咧嘴笑開。「娘子,這樣的天還凍不著我。」
他隨意一聲喚,又如風箱拉推,把她心口那爐子火燒得好旺。
沒能多想,喉頭燥得教她幾要不能呼吸,藕臂下意識往回收,男人裹著她的手,她則手捧陶杯,螓首一仰便灌掉半杯溫茶。
「這杯不是給我的嗎?」他嘆氣,嗓中恍若游蕩著戲謔。
等慕娉婷意會過來為時已晚。
唉唉唉,,她怎麼就盡在他面前出糗?愈想端持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愈行不得。她嚅道︰「我再幫你斟一杯……」
刀義天但笑不語,拉回她的手,把捧在軟荑里的半杯茶飲個精光。跟著,他取走她手中的空杯,逕自為自己倒茶,又連飲兩大杯。
粗厚大掌一撤,慕娉婷手背即刻感到涼意,小手偷偷互揉了揉,膚上麻癢麻癢的,像是還盼著他來握著,別放……
嗅!老天,,她又在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拍拍臉,忙不迭地甩掉亂七八糟的思緒,見他飲茶飲得痛快,她也縮回桌邊座位,強裝鎮定,捧起面前的茶小口喝著。
這茶……還是他為她斟來的呀!望著那漂亮的蜜色,鼻間嗅到清香,她頰暖也暖,听見心底軟軟的嘆息,而浮躁竟也平止了。
「我想同你商量一事,好嗎?」放回杯子,她手重新擱在算盤和賬本子上,凝望他的眸光澄如佳茗。
刀義天濃眉又挑,大掌抹過因牛飲而被茶水濡濕的方剛下顎,道︰「你說。」
她原想拿出懷里的帕子給他擦臉,稍遲疑,已見他粗魯抹過,她只得咬咬唇忍將下來,把心思轉回正題,輕啟朱唇又道︰「爹和娘要我代管府里及這兒的帳,今日到場子來,听周管事說了許多,也同幾位老師傅聊過些話……倘若可行,我想分月從鋪頭和場子的盈余里,固定撥筆小款,送至那幾位遭‘黑風寨’毒手的打鐵師傅和學徒家里。」
「黑風寨」前些時候佔了鄂城一座鐵礦區,又分別從各地擄劫好幾批鐵工匠上山,據說是打算在自家地盤起火開爐,用來打造各式兵器以供己需。好幾個受雇刀家的打鐵師傅和底下學徒也遭了殃,不肯乖乖就範、半路企圖逃跑的,全被一刀砍翻。
刀義天之所以領著「五虎門」子弟會同江湖人士合助官府剿匪,一方面是替底下雇工出頭,另一方面也是因不能再放任「黑風寨」坐大。
見他不語,慕娉婷掀唇再道,語氣稍顯促急。「若每戶人家每月紋銀五兩,有高堂、妻小的,就再斟酌實際情狀多添點數兒,其實不多的!我粗略估過,真的不算多……」邊說,蔥指已「答答答」地撥起算盤珠子,心中已有計較。她唇動而無聲,將一串數兒全打在算盤上,須臾便得出全數。
「約莫是這個數字,待我再仔細對過賬冊,從中提拔出來,應是不難……好嗎?」她問得有些怯生生,像懷著期望,又深怕他不肯。
刀義天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峻顎微偏,黑幽幽的瞳底教人難以捉模,瞧也沒瞧她撥算出來的數字,只淡然吐了句話。「這麼關心那幾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