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聞言,她微微頷首,輕嘆道︰「二叔欲謀慕家家產之事,當年,阿爹和我隱約知曉的,只是爹念在手足之情,遲遲不願與二叔撕破臉,可又憂心駿弟的安危……」然後,她嫁進刀家,從此,護住慕家家業、保慕駿平安無險之事,也成了刀家的責任。忍不住地,她再一次嘆息。「謝謝……今天擅自出城的事,我、我很對不起……」
見她憐弱地垂下粉頸,原是長至腰間的雲發少掉一大截,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刀義天既心疼又憤怒,也不知該上前抱住她、安慰她,抑或冷峻到底,徹底給她一個警惕。
陡然問,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如此清晰,終生難忘,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的火氣又瞬間拉高竄騰。
「你就只做錯這一件事嗎?」
慕娉婷輕「咦」了聲,再次抬起螓首面對他,眸似迷霧,神情無辜。
刀義天今日不知第幾回磨牙,粗嗄嗓音像從齒縫中進出,每個字都刺耳、刺心。「城外打斗時,那男子撲來欲要襲擊我,你下退避,反倒挺向前揮打他?你到底在想什麼?非得教我提心吊膽、嚇出周身冷汗嗎引」干脆挑明說了,因他的妻子根本不覺這有何過錯。
她是他的妻,不倚靠他,要去靠誰?
以為那雙手無寸鐵、無絲毫縛雞之力的手,能擋得不多少事?
她這性情……這性情啊……總讓他心痛神亂,驚憤莫名,仿佛在鬼門關前來來回回走過好幾遭。
慕娉婷唇嚅了又止,似乎也不知該作何辯駁,片刻過去,只嚅出一句話!
「我很抱歉.……」身子發軟,她勉強挪動,緩慢地往後靠著床柱,擰著柳眉兒,幽幽苦笑。「我很抱歉……」
刀義天心情惡劣,弄不清這麼責問她到底想要她如何?听她認錯,他心結未松,反倒糾纏得更嚴重了。
罷了、罷了,他還能怎麼著?
即便為她牽掛一輩子,也是該當。
頭一甩,他沉著臉走到桌邊,取了杯子,將備在箱籠里保溫的整壺溫開水提來,重新回到榻邊。
「謝謝……」慕娉婷彎唇,接過他為她斟上的溫熱開水,湊唇喝下。
她徐徐飲著,讓溫潤液體滑入干澀的咽喉,那杯水即將喝盡,她心想著,還要同丈夫再討一杯,說不準,要把整壺都給喝光了……她神思幽蕩,不禁想起與他成親的那一晚,那時的她好緊張,緊張得胃都糾成團,喉頭不斷發燥,她同樣跟他討水喝,他心底笑話著她,但嘴上不說,帶笑的眼神溫暖無比,也是為她提來整壺的甘露……
忽地,她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只覺那股灼氣再也無法壓抑,像被入喉的水無端端一帶,驀地往喉頭激涌,隨即,甜腥氣味洶涌沖出!
「娉婷!」
她听見丈夫駭然厲喊,听見茶壺、茶杯摔落地面的碎裂聲,听見自己難听的嘔吐聲。
一口又一口的鮮血混著剛進喉的溫開水嘔將出來,把她精心刺繡的枕面和被面全糟蹋了。
熟悉的臂膀緊緊擁住她,她眸光已淡,看不見他,卻嗅到他的氣息。
喘著氣,她攀著那強而有力的臂膀,感覺到他的顫抖,她幽然苦笑。
「義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很抱歉……」又讓他提心吊膽、嚇出滿身冷汗了。
她真的不是存心的呀……
第十章輩君此生須沉醉
在朝那個詭異男子揮打過去時,慕娉婷盡避在須臾間便被丈夫扯退,背心仍被對方的陰柔掌風所波及,略略傷及心脈。
若她在當場便將那口血順勢吐出,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抑,亦不會發生在喝完水後,氣息陡岔,幾口鮮血連著猛嘔而出的情況。
刀義天張臂抱住她,簡直肝膽欲裂又心痛徹骨。
然而,老天爺似乎想一次嚇他嚇個夠本,慕娉婷才剛止住嘔血,肚子竟隨即疼痛起來,腿間滲出血水,一下子濡濕了榻面,嚇得刀義天俊臉發白,原是怒她怒出一片火海,情勢陡然逆轉,火海被連波的驚濤猛地罩下,瞬間澆熄,恨不得代她受苦。
「義天……好痛……真的好痛……」躺在床榻上,慕娉婷昏昏茫茫,冰涼柔荑被丈夫的大手緊緊握住。
她頭痛、胸痛、腰痛,肚月復更是痛得不能忍受,只知道房中多出好些人,來來去去地奔走,有一雙女性的、堅定卻溫柔的手按撫著她隆起的肚皮,用巧勁替她慢揉。
「錦繡……錦繡……我好痛……」
她以為是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錦繡丫頭,忽又記起錦繡被惡人敲傷了、暈厥過去了,心中大痛,眼淚控制不住地湍流而下。勉強掀睫,在一片水霧中隱約瞧見那身影,是一位男妝打扮的女子,她記得見過對方,也曾與她說過幾回話,是「南岳天龍堂」的人,醫術精絕,獨樹一幟,那男妝女子名喚殷落霞。
還想下明白殷落霞怎會出現,跟著她便听到那熟悉的男子聲音,焦急地、萬般不舍地、幾要發狂似地在她耳畔盤旋——
「娉婷,我在這里!我陪著你,我陪著你,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陪你!娉婷!」她痛,他也痛啊!刀義天挨在榻邊,抓著她的手,吻著她汗濕的雪白小臉,不斷、不斷地親吻她,心恍若置在火盤上煎烤。
她眸光微側,見丈夫的臉龐近在咫尺,眼淚更是止也止不住地流。
「義天,孩子……孩子要出生了是嗎?我、我好痛,全身都痛,我會怕……娘就是生駿弟時走的,流出好多血,止也止不住,整個床榻都是鮮血,駿弟哇哇大哭,我也哭,還有爹……爹流淚了,我從沒見他那樣流淚……義天……如果……如果我撐不過去,要、要把孩子留住……把孩子留住……」
「不要胡說!你不會有事,孩子也不會有事的!」刀義天俊顏發青,唇色幾較她還慘白,眼珠瞪得黑幽幽。
按她一向的脾性,往往心里驚懼、受了委屈、疼痛不適等等,全是習慣性地悶著往肚子擱,甚少外顯。但現下的她卻完全像個無法忍痛的孩子,哭紅雙眼,一張臉蛋像是從水里撈出,滿布淚痕。
刀義天拂開黏在她秀額和頰邊的濕發,放柔嗓音道︰「你勇敢些,我在這里陪你,不走,一直在這里陪你。孩子要出世了,你再辛苦些,好嗎?娉婷……你這麼勇敢,一直、一直這麼勇敢,別害怕,好嗎?為了我、為了孩子,不要害怕,求你……」心痛已極,除不停用言語、用親吻撫慰她,他不知還能替她承擔什麼。
「跟她說話,要她用力,不靠她自己使勁,孩子下不來。」殷落霞凝著臉道,雙手一遍遍按揉慕娉婷的肚月復。
她的丈夫裴興武是「南岳天龍堂」的二代弟子,「刀家五虎門」召集中原武林的好手籌謀事務,裴興武與幾位「天龍堂」的師兄特來相挺,而殷落霞亦隨丈夫前來。
她曾治愈糾纏杜擊玉多年的惡疾,接生一事對她西百根本輕松自在、易如反掌,棘手的是慕娉婷心脈受創,一旦用力,渾身皆痛,可若不用力,又如何生下孩子?她不想使最後手段——剖月復替她取出孩兒。
又一陣劇痛襲來,慕娉婷緊蹙眉心,呼痛的申吟逸出牙關,腿間既燒且疼,感覺身體在被狠狠的、一寸寸慢慢撕裂中。
「娉婷,別暈過去!醒來!听見沒有?醒來——」不敢搖晃她,刀義天冷汗盈額,胸中焦灼,身軀在極冷、極熱問交錯。
癌在她耳邊,他嗓音沉而清楚,一字字吐露,激蕩著她漸漸渾沌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