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嫁玄郎 第4頁

刀恩海胸中發熱,仍面無表情、定定地凝視著她。

他用好輕的力道回握了她略涼的小手一下下,像是欲將內力渡進體內溫暖她,又伯她虛弱得難以承受。

好半晌,他終是出聲,嗓音沙嗄。「那些人給打跑了,妳合上眼再睡。」

她長睫眨了眨,固執地不願覆住那雙霧眸,忽道︰「……那是阿娘幫我新買的琴啊,可惜被打碎了。恩海,我帶著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听的。李師傅說我學得好快,說不準到了明年,他就沒本事再教我了。咳咳……我有听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我不要旁人一直心疼我……恩海,你很好,不心疼我,很好……呵……我學會好多曲子,想彈給你听,咳咳……可是……可是琴壞了,沒法兒彈了……」

他拙于言語,不太曉得該如何安慰她,沉吟了會兒,道︰「我听不懂的。往後再買一張琴便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壞了就壞了,無妨。」

「唉……」她不由得笑嘆,似乎對他「听不懂」的執念有些無奈。

他猜不出小女兒家的心思,只覺她白慘慘的氣色和脆弱的咳聲直擊他心窩,那感受極不舒服,不由得低聲又道︰「妳受了傷,再睡一會兒。」

杜擊玉搖搖頭,白頰在枕上輕蹭,軟軟笑著。「我好久、好久沒見你了,我不睡,想同你說說話。」

同一個小小泵娘會有什麼話可說?刀恩海先是一怔,忽地想起適才從前廳匆匆來此的心緒,那不像他。

他想,他會如此不尋常,多少得歸咎于她是在前來「五虎門」的途中受的重傷,且又為他送來刀譜,基于道義,他緊張她亦是應該,沒什麼好值得深究的。

「這里是刀家,我天天都在,不會跑走。」

左胸仍因她率真又稚氣的話起了波動,他少年老成的五官剛峻如往,但在注視著她時,黝目中輕晃幽光。

「不成的,恩海,我不能再睡……」她抬起錦被里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眼,模糊又喃︰「我听見爹和阿娘、還有幾個師哥們說的話了,他們以為我睡沉了,可是沒有,我沒睡……那個惡人發掌把我的琴打碎,也把我的身子打壞了。爹說,我受這傷,傷得好重,氣都被打亂了……娘在旁邊一直掉淚、一直掉淚,怕我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別胡說。」他背脊一凜,下顎繃緊。「不會有事的。」

她怔了一下,眉心有幾分清明,忽又軟軟笑開。「恩海,你總這麼說……那時候,你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一直記得的。你說不會有事,要我別哭、別怕……可到得最後,刀世伯和爹他們還是不得不斬掉你一只手啊……」

他明白她話中之意。

「那時候」指的正是去年,他首次見著她的那個爛漫春日。

當時,他在小亭的石階下佇足回首,驚覺到那只小犬仔異于尋常的躁動,在千鈞一刻間救下了她。

那些從琴月復中漫爬而出的艷紅小蛇後來經過杜、刀兩家聯手追查,才知是四川境西「五毒派」所動的手腳。

「南岳天龍堂」在江湖上興與人為善,堂主杜天龍人面極廣、豪氣重義,常受黑白兩道所托,為人說項,排憂解難。

兩年前,「五毒派」教主之子在一次比試中意外死于中原武林人士之手,怕事態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杜天龍當時曾義不容辭地會同幾位江湖上頗具威望的武林耆老,齊上「五毒派」拜會五毒教主,雙方當下雖未撕破臉面,卻不知對方一直在尋機報復,竟至今日在道上埋伏,「天龍堂」會惹來這無妄之災,也是始料未及。

我在明、敵在暗,不能再一味姑息、一直處于被動的挨打局面了……刀恩海將她泛涼的小手塞進錦被里,嘴角輕抿,深目炯峻。

「五毒派」擅使毒,艷紅小蛇的尖牙一嵌入血肉里,不放盡牙囊中的毒素絕不罷休,那時,他摔碎了她珍貴的「鳴鳳琴」,也賠上一只左臂,如今她又成了這模樣……

胸中既悶又怒,心湖再難平靜,一時間分不清是為自己、抑或為她。

他深深呼息、暗自調氣,片刻後才道︰「妳爹娘現下正在前廳與我阿爹商論要集結中原武林對付『五毒派』的事,還要請最好的大夫過來瞧妳,若妳乖乖養病,不久後定又能起身彈琴。」而他也得加緊練氣習武,讓體魄更形強悍,才能對付敵人。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听,好不?」她問。

他听不懂的。不過這一次,他把話留在肚子里,竟說不出口,只僵著臉微微頷首。

杜擊玉幽幽一笑,眸光瞅向他塞在腰綁上、空蕩蕩的一袖,又靜靜回到他剛峻的臉上,美臉兒忽地籠上了一層不符稚齡的神氣。

「……恩海,我一直想替你做些什麼,可你這麼本事,我又能幫你什麼呢?你的手不見了,我很難受,那陣子你躺在榻上,我每晚都哭,心好疼的……都是我不好,反應慢吞吞的,什麼也不懂。你別瞧我生得美,我有時其實挺笨的,所以……我是說,如果往後你要有事我幫得上忙,你一定、一定要告訴我,一定、一定要啊,好不好?」

沉肅的眉眼定住不動,听著她的喃喃話音,刀恩海暗暗收握五指。

他想告訴她,他的斷臂無關她事,不想她自責。雖斷一臂,但休養過後早已恢復強健,照樣能策馬、習武、狩獵,做一切欲做之事,他的右臂肌筋甚至變得更強、更發達,蓄滿了力量。

但想歸想,他口拙得像根木頭,仍不言語。

杜擊玉似也料及他沒啥兒反應的反應,徑自將他的沉默當作應允,菱唇一牽,眼眸困頓了,無力地合起。

「唔……好困……恩海,讓我先睡會兒,睡一會兒就好,若我沒醒,你記得把我喚醒,別讓我一直睡、一直睡呀……我還有話同你說呵……」下意識輕咳幾聲,像是畏寒,半張病臉縮進錦被里,兩排扇睫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投下淡淡陰影。

她一下子睡沉了,周遭靜謐謐,凝神的檀香氣味飄浮不散。

胸中浮動兀自不停,他不是很明白,想著她適才要他「一定、一定」得承諾的話語,眉峰微弛,抿著的嘴角也淡然地流泄了一絲軟意。

她小小年紀,又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弱質姑娘,他再如何不濟,也不辛于淪落到需要她幫忙的地步吧?

不可能!

這事……永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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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歲月持續往前,無情也多情地往前。

總是這般,春風、夏木、秋葉、冬雪的,在諸事紛擾的世間沉謐也活潑地嬗替,忽忽而過,不意間已流轉了無數個四季,成就了許多個年頭。

自在飛花輕似夢,依他這等剛直、木訥又樸拙到教人發指的脾性,作夢對他而言原是件奇怪的事。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有了夢,夢境渾渾沌沌的開始,隨著年歲增長愈益明顯,他漸漸記住了它們。

他的夢也像他這個人,中規中矩得有些兒無趣,沒什麼天馬行空的想象,只習慣重復著一幕又一幕真實發生過的人事物,只是那樣的場景有著同一個女主角,那個愛彈琴、美得「嚇人」的姑娘。

雖說相處的時候不算長,這十三年來,至多是每年上「南岳天龍堂」拜會、盤旋幾日,他才會與她相見,但詭譎的是,他時常夢見她,特別是近兩、三年,那張病中猶美的臉容在他的夢境里越顯清晰,清晰到讓他不由得記住了她五官的種種細微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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