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咬牙,他輕輕將她放下,炯目仍瞬也不瞬地俯視住她。
「還有手……」辛守余聲如蚊蚋,臉容不禁半垂。
「啥?」他入迷地瞅著她額前發,那柔軟瀏海輕蕩,似在雪膚上漫舞,十分可人。
唉!「你、你能不能松開手?」忍不住悄嘆,說這話時,她羞澀難當,表面上像是推拒了他,可心里卻是清楚,並非討厭他的踫觸,而是……周遭還有好多人。
方才在碼頭邊,他沒逮著年永昌,反倒二話不說拉著她就走。
走離碼頭區,兩旁擺攤的小販多了起來,應是武漢的市集所在,買賣的東西不再只是能填飽肚皮的尋常熱食,像是一些女人家的腮脂水粉、發簪珠花,孩童們的小玩意兒,用來擺飾的瓷器花瓶,以及鍋碗瓢盆、竹籃掃帚等等家用之物,全能在這兒尋到。
見她朱唇輕嚅,年宗騰順著她的視線下移,終于瞧見那只握住泵娘家香手的粗掌,握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
他怔了怔,有些兒想不通透,下一瞬,腦門宛如遭受雷擊,趕忙松開五指,整個人還矯枉過正地往後跳開一大步。
「對不住,辛大姑娘,我我我……」他漲紅臉,為自己猶如登徒子的行徑感到慚愧,「我我我對不住。」
他喚倚安名字,連「姑娘」二字也已省略,卻還稱呼她「辛大姑娘」?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辛守余抿了抿唇,輕搖螓首。
見她不語,年宗騰心中無措,緊貼著大腿兩側的雙掌暗暗握成拳頭。
他內心大嘆,硬著頭皮道︰「若是……永昌方才說了什麼冒犯了妳,我替他向妳賠罪,若是我……冒犯妳,我、我也在這兒向妳賠不是。」
聞言,鵝蛋秀容陡抬,她訝然地望住他,那粗獷輪廓有些憂郁,她瞅著,心湖幽幽地漾開某種奇妙情愫,微甜微酸……
她忽地笑開,臉紅心熱,不意間對他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態,輕聲道︰
「年公子是同年爺鬧著玩的,他很好,哪里冒犯了我?至于年爺你……你待倚安好,待我也好,你一直很仁慈,你、你一直這麼好,我心里好生感激,都不曉得該為你做些什麼,你卻要向我謝罪、賠不是?你這麼說……教我又該如何自處?」
這會兒,換年宗騰不言不語了。
每回這姑娘一笑,他三魂七魄就往上飄,像無人掌舵的船兒,在江心里自在悠轉,全然不知周遭事。
辛守余教他直勾勾的眼神瞧得膚頰生暈,不禁一喚︰「年爺……」
「啥?喔--啊?」他陡然回神,甩甩頭又眨眨雙目,連忙挺直腰板。
他身型高壯如山,又大咧咧地杵在市集街上,根本是鶴立雞群,早成為往來百姓們注目的焦點。
此刻他驀地抬首環顧,周遭看「戲」看得正興頭上的眾人動作一致,全撇開臉,閑聊的閑聊,喊價的喊價,吃東西的吃東西,忙碌得不得了。
「你不生年公子的氣了?」辛守余忽地問,唇線柔和。
他低晤了聲,撇撇豐唇,回想他把人家姑娘拖著便走的可笑行徑,他不生年永昌的氣,倒惱起自個兒來了。
泵娘柔聲又道︰「那我們回碼頭那兒去吧!」
「妳不想四處逛逛嗎?」反正都走到這里了。他目光在她毫無裝飾的發上和巧耳逗留了會兒,又瞄過她縴素細腕,「姑娘家大都愛梳妝打扮,我陪妳走走,順便買些珠釵發簪,或是耳環、手鐲等等飾物。」
他黝膚下悄然地漫開灼溫,暗暗自持著,清清喉嚨又道︰「我本想買來送給妳……當然,還有倚安,可我怕眼光不好,挑不到合用的玩意兒,妳若能親自挑選,那就再好不過了。」
辛守余不禁怔然,「不用的,年爺。我、我不能再讓你破費,更何況,我覺得這樣很好,用不著佩戴那些東西。」
他猛搖頭,「上回請裁縫店的師傅送布疋過來,準備挑幾疋布做些冬衣,落霞妹子說,妳只肯讓裁縫師傅幫倚安量身裁衣,自己一件也不肯做,妳不肯要,冬天來了怎麼辦?要天天躲在被窩里嗎?我答應替辛爺好好照看妳們姊妹二人,不能讓妳們其中一個受了委屈。」
「我沒受委屈。」她頭搖得比他還猛,「我自個兒就有一件襖衣,再加上那日落霞整理衣櫃子,清出好幾件姑娘家的冬衣,她說她用不著,全給了我,那些衣服還十分簇新,款式也好,有那些就足夠了,何必還要浪費銀子裁新裝?你、你你待我很好,其它人也是,我沒受委屈……」
心里,她明白的,他當然是個重然諾、重道義的人。
他與阿爹君子相交,僅憑一封書信就擔下這責任,可她想知道呀,他待她好,就只為了成全朋友間的道義嗎?思索著,她方寸好似被某種力量掐住,有些兒緊,有些兒悶。
「那就讓我再待妳更好一些。」年宗騰沖著她咧嘴笑開。
那神俊黑瞳有著奇異的溫柔,辛守余一時間說不出話,喉嚨好緊,竟覺熱流烘暖著眼眶,雙眸迷蒙了起來。
她是怎麼了?心酸、心醉,卻又感到微微抽疼……是箭傷之故嗎?撫住胸口,她深深呼吸,努力不在他面前出糗。
年宗騰以為她默許了,笑容更深,「我曾想為落霞妹子買些女兒家的東西,好好寵她一番,可妳也瞧見了,落霞她偏愛男裝,性子又清冷了些,我想寵,都不知該怎麼才好?」他難掩靦腆地搔搔腦袋瓜,又道︰「現下,妳和倚安來到這兒,我想妳們長久住下,妳和倚安……就如同我妹子,像……像是落霞那樣,我這當兄長的自然要好好對待妳們。」
妹子和……兄長嗎?
她的心緒隨著他的言語起起伏伏,一會兒似在雲端,一會兒又宛墜地面。
微乎其微地吁出口氣,胸中窒悶仍在,她卻微微笑了,「既是如此,年爺喚倚安名字,就不該再喚我辛大姑娘,那听起來好生疏。」
年宗騰濃眉挑起,拊掌大樂,「妳說得很是。往後,我喚妳名字,像喚落霞妹子和倚安那般,妳也得改改口,別再年爺、年爺地喊。」
「那麼,我也來喊你撐船大哥嗎?」她難得俏皮,視線卻幽幽輕垂,沒再與他相凝。
聞言,年宗騰雙目一瞠,笑得好響,「將來,我要真成了擺渡人家,天天在漢水江上送往迎來,寄之余生,到得那時,妳在身旁喊我一聲撐船大哥,也才名副其實。」
這話落在姑娘家的心湖上,又畫出層層漣漪。
到得那時,又是何時?
他將如何?
她又身在何處?
她牽唇淺笑,並否言語,他卻道︰「妳若不介懷,也學落霞妹子那樣,喚我一聲騰哥吧!」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咬著唇,跟著頷首輕應了聲。
懊要歡喜的……該要歡喜的……
從此往後,多了一位兄長疼惜,這是她和倚安的福分,如此珍貴,千萬難得,怎能不歡喜……
第五章
在得到充足休養與落霞細心的調理下,辛守余胸前的箭傷已全然愈合,結痂月兌落後,僅在膚上留著一小塊淡紅顏色。
落霞為此還特別調制了膏藥,叮嚀她每晚沐浴餅後,得挖些膏藥在胸前涂勻,說是能完全除去那塊紅痕。
對于那塊箭傷留下的痕跡,能否除去,回復原來的雪白,辛守余倒不在意。偶爾,心中會浮現某種荒唐念想,她似乎是喜愛那塊淡痕的,每每垂眸凝視,她指尖在痕上逗留,漢水江上他疾撲而至的那一幕,總在她腦中不斷縈回……
他撐船的模樣、他說話的姿態、他豪爽的笑音,然後,是他好近好近凝視住她,那細長黝瞳清明卻又深邃,在她記憶里,似乎從未遇見過那樣的眼,教她想瞧得透徹,又怕他將她瞧得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