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慶有余 第17頁

老者名叫杜正楓,原是皇朝御醫,與「神算子」辛寄農是多年知交,他妻室早亡,又未曾續弦,膝下無兒無女,早將辛家姊妹二人視作親生。

拍拍辛守余抽顫的肩頭,他下由得嘆氣,「你阿爹奉召進宮那晚,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現下要追究是難了。後宮種種便如一灘穢泥,越是攪弄只會弄得自個兒也骯髒不堪,妳阿爹名聲太響,本就樹大招風,那些人以為利用他的能耐便能篡命改運,即便他真有手段助他們達成目的,他已知悉內情,那些人定要封口,怎能留他性命?」他在御醫司三十余年,廟堂之上與後宮當中的爭權奪利,一樁又一樁層出不窮,早了然于心。

「好了,別站在外頭吹風,其它的事進來再說吧!」他朝由始至終不發一語、眉心成巒的年宗騰頷首示意,領著哭成淚人兒的辛守余轉進屋里。

屋中擺設雖甚簡樸,倒也十分干淨,屋角擱著兩筐尚未處理過的青草藥,飄散著淡淡草腥味兒,門邊角落則架著一個小小土爐,爐火上放著一只陶土大茶壺,正咕嚕咕嚕地冒出白煙。

「你們兩個坐著,我去沖壺茶過來。」杜正楓道。

「我去。」原已在長凳上落座的年宗騰站了起來,接過老人手里的茶壺和茶罐子,徑自走到角落燒滾著開水的土爐邊。

望著那身材魁梧得不象話、動作卻仔細無比的男人,杜正楓微微一笑,坐回四方桌邊,而一旁的辛守余雖平靜許多,眼眶仍通紅,頰邊猶掛清淚,雙肩難以抑止地抽搐。

屋內沉默著,直到年宗騰沖好茶,端著茶壺回到四方桌邊,杜正楓從桌面上的茶盤里取出三只茶杯,讓他分別注入八分滿的清茶。

待年宗騰重新落座,裊裊茶煙里,老人啜了幾口潤喉,才由袖中掏出兩張方紙,推到辛守余面前。

「這是妳爹出事前三日,為他自身和妳們姊妹二人所卜的卦象,妳且看看。」

辛守余眨動淚眸,忙抬袖擦掉頰邊的淚,拿來那兩張方紙。

她迅速讀著紙上由陰陽兩儀所組成的卦象,微愕地喃著︰「是『星震卦』和『無數卦』。」

年宗騰不解,杜正楓接著道︰「是。『星震卦』五卦皆陽,『無數卦』五卦通陰,前者是吉卦之極,後者卻是凶卦之最,我听你阿爹說過,要得皆陽與通陰的卦象並不容易,更何況是兩者一起。」

辛守余怔怔瞅著,氣息微亂,片刻才出聲︰「……陰陽兩極的卦象同出,中間必有顛險。」

「吉在顛險中,非求不可,得之則柳暗花明,若求之不可得,一切盡如無數,再壞的事都有可能發生。」老人緩緩啜了口茶,微微一笑,「這是妳阿爹說與我知的,他想要求的,便是保妳和倚安兩個平安無事。」

一听,辛守余眼眶又熱,「那一晚,我哭著求阿爹一道走,他不肯,他就是不肯,偏要跟那些人進宮……」

「他若不奉召入宮,反倒帶著妳們倆連夜離京,恐怕尚未走出東門道,便要被謹妃安排在那兒的人馬逮住。到得那時,賠上的是三條性命。」

辛守余抿唇不語,神情有些兒倔強,有些兒迷惘。

杜正楓嘆道︰「你阿爹人稱『神算子』,一生心血全用在鑽研靈藝五術上頭,旁人以為他能知天命、釋因果,能替人轉禍為福、化險為夷,其實他心中再清楚不過,運與果都不是絕對的,絕對的是善與惡。

「要為善、要作惡全操之在己,要進、要退也在己,要孤注一擲、要束手就擒同樣也在己,靈藝五術所展現出來的,僅是當下的一種狀態,像是給人提個醒兒,該小心什麼,該注意什麼,又該去反省什麼……」

略頓,他輕扶美髯,目光在年宗騰專注的黝臉上停留了會兒,又轉向辛守余,「妳對妳阿爹想是有些兒不諒解,以為他既是神算,就該為自個兒趨吉避凶,而非坐以待斃,妳心里頭好生迷惑,是不?這事兒,這位年家兄弟之前同伯伯提起過。」

聞言,姑娘的霧眸倏地瞄向沉默否言的男子,他舉杯飲茶,茶湯冒出的團團白煙朦朧他的五官,她沒法兒望進他的眼,沒法兒猜測他在想些什麼。

一旁,老人緩緩又道︰「守余兒,以妳的聰穎,難道還瞧不清楚,妳阿爹並非坐以待斃,他要爭的,就是妳和倚安能逃出生天,對他而言,這便是顛險當中求得的大吉,妳該要懂得……」

吉在險中求。腦門一涼,那瞬間醒悟的感覺沿著後頸竄至背脊,周身膚穴宛受針扎,這滋味不好受,但來得好,她就需要這麼疼痛一番。

這也是情吧!她斂眉,微微牽唇。

原來,阿爹鑽研一生、她沉醉十余載的東西,古往今來,變來變去,全都是一般模樣,那些測古今、卜吉凶、斷禍福的靈藝,一門比一門還要精深、還要耐人尋味,機關算盡,最後的結果卻全憑己心。

因為情在心中。對人之情,對物之情,對事之情,就算能知古今、測成敗,當下要如何抉擇,全在人心。

想得有些出了神,她放開那兩張方紙,小手擱在茶杯上,下意識轉動。

屋中沉靜,角落爐火架上的陶土大茶壺發出的咕嚕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兩頭虎斑犬此時就蜷在門坎邊,眼珠黑溜溜,瞧起來無辜又溫馴。

老人假咳了咳,忽地打破沉默,慢條斯理地道︰「妳阿爹相人的本事教我好生佩服,臨危托付,他沒要妳們姊妹倆來找我,我心里原是納悶又氣惱,可見著這位年兄弟,大致也明白妳阿爹的想法啦!」

阿爹還有什麼想法嗎?辛守余不甚了解,小臉迷惑。

年宗騰亦是暗暗吃驚,立即聯想到之前在辛守余身上找到的那封書信,里邊,辛爺提過欲將自家大閨女兒許配給他的事。

「杜老前輩……」他不知杜正楓是否曉得此事,若教老人道出,恐怕對姑娘家不好,往後兩人見面就更不自在了。

老人瞥了他一眼,美髯下的唇弧有著贊許意味,朝辛守余繼而又道︰「他為了妳阿爹這朋友也算煞費苦心,先是托人在京城里明查暗訪,連宮里都藏了埋伏,妳阿爹出事,我欲要尋妳們二人,早想向朝廷辭去御醫司里的職務,這位年兄弟安排在後宮的人恰來與我接頭,說是妳們姊妹現今已到武漢,後來,我又在京城東門道的富貴樓與年兄弟一會,談了些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才隨他到此,準備在這兒養老啦!」

辛守余越听越驚,沒料想年宗騰竟為她與倚安做了這麼多事,心湖泛波,動蕩不已,她調過頭看向他,幽眸直勾勾的,瞧得男子黝臉暗燒,不能躲避。

「騰哥,你、你什麼也不提……」只默默地護著她和倚安。他做得夠多了,他待她的恩、待她的好,要她這一輩子該如何償報?

年宗騰有些慌急,不太懂得該怎麼應付她那樣的眼神。

「這幾日我不在行會,走往京城一趟,便是為與杜老前輩一會,也和長年在宮里的一位朋友私下見過面,探听一些宮里消息,我不是不說,是想……待順利接來杜老前輩之後,妳與他相見,自然就知道了,也用不著多提。」

不想多提的事還不僅此件,他動用了江湖上的關系,一直在追謹妃安排在宮外的殺手組織,許多事便如滾雪球般,越接近核心,答案越是驚人。

在他的認知里,江湖上的事是「男人」的事,她嬌嬌弱弱的姑娘家,只管躲在他這個「男人」身後,他來守著她、保護她,這便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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