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駐在樓梯上的鳳祥蘭心忽地一促,倒不是因為兩家叔伯們提及她的婚事,而是那話題里陡然出現的人物……年永勁。
听見杯蓋在杯口輕揭了揭的響音,鳳聚來的聲音略帶沉吟……
「永勁嘛……嗯……這回,他隨宗遠兄前來海寧,鳳家宗親大會出事的當晚,他處事甚迅,將婦孺們盡數集中于東廂院落,又指揮年、鳳兩家數名年少好手,硬是守住前後各處出口,這孩子很有領袖的氣勢,當然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
「只是孤僻了些、冷峻了些?」年宗遠替他將話挑明了。
鳳聚來大笑,未言語,卻是已表贊同。
年宗遠嗓音輕松,繼而又道……
「永勁的性情怕是一輩子改不了了,說到底,我宗逵族兄該要擔些責任,當初,他們將永勁這孩子撇下,夫婦兩人踏遍海內外各地,一年也難得回來一趟,也難為永勁了。這孩子實在是硬脾性、傲氣十足,我就喜愛他這一點,少年郎帶點驕傲總是好的,呵呵……你說他孤僻也好、冷峻也罷,咱們家永勁雖是少年老成,卻自有一股奪人風采,將來也是獨當一面的將才,這一點……聚來賢弟可否認不了吧?」
鳳聚來忙回道︰「確實、確實,這我可絕無異議。」
隨即,大人們笑得更響,層層疊疊的。
在那渾厚震耳的笑聲掩飾下,那湖綠色的縴影忽地跨大步伐,兩階當作一階,輕快地走出議事樓。
若她鳳祥蘭當真听話,確實是個溫馴婉約的小泵娘家,便該二話不說往學堂里去。
可是此時,她蓮足一轉,偏偏來到中庭角落的那棵青松底下。
她仰頭探了探,彷佛被某件有趣的玩意兒吸引,跟著,細瘦的臂膀竟抱住猶帶濕氣的松干,也不怕弄污了一身新衫,雙腿蹭著便要往上攀爬。
她力氣不足,又不懂得運用巧勁,每爬上一小節,人就往下滑,來來回回的,滲出一額香汗,小手都磨出紅痕了。
「嘶……好痛呵……」不知第幾次跌坐在地,她低聲抽氣,攤開發紅的掌心瞅著,對著傷處輕輕吹氣,又不死心地爬了起來,準備再試一次。
「妳干什麼?」
驀然間,紫靴踏地,那少年郎由團團翠碧中飛身而下,揪住那湖綠色的衣領,將鳳祥蘭黏貼在松干上的小小身子硬拎下來。
她呀,呵……沒想干啥兒呀,僅是跟自己對賭,猜他會不會現身。
自然,她這回可賭贏了。
睜著如泓眼眸,鳳祥蘭定定望著那張輪廓極深的峻臉,略帶童音的柔嗓滲進愕然……
「永勁!你……你怎地從樹上飛下來啦?你藏在那兒很久了嗎?我沒瞧見你呀!」
他的確藏在枝椏團翠間好一段時候了,那里較議事樓還高,視野開闊,可遠眺城外運河景致,大雨過後,還漫著好聞的松香,很適合一個人靜靜窩著,天馬行空地作著遠行的夢。
只是,後來年宗遠將海寧鳳家的貴客迎到議事樓來,他並未及時離去,倒把長輩們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跟著,又從松針縫間瞄到這小泵娘在樹底下張望、磨蹭著,也不知鬼鬼祟祟地在干什麼勾當。
年永勁松開五指的力道,鳳祥蘭一站妥,忙理著自個兒的衣襟,揚高的鵝蛋臉尚不及他的寬胸。
「不往學堂去,妳到底想干什麼?」他不答反問,頗有責備意味。
兩人雖屬同輩,但他長她八歲,身高又是天差地遠的,在他眼里,鳳祥蘭就僅是一個小小女娃兒,是稚幼、不懂世事,甚至是不知民間疾苦的。
鳳祥蘭對他冷厲的模樣不以為意,唇軟軟一牽,道︰「我想瞧瞧那窩雲鵲兒,我知道牠們就在上頭呀,前些時候,一只雛鳥不小心掉下來啦,恰好落在負責灑掃的毛小扮頭上,他費了番力氣才把牠送回去,這幾日又是下雨、又是打雷的,我怕牠們嚇著了。」
年永勁厲眉陡挑。「所以妳打算徒手攀爬,想上去瞧個究竟?」
鳳祥蘭拭去秀額上的薄汗,笑咪咪的,心里偏生不懂……
少年桀驁不馴的臉龐遺傳到他那胡人母親的濃眉大眼、寬額麥膚,鼻梁雖是挺俊,鼻尖卻帶了點鷹勾,他微卷的黑發在日陽不會泛出寶藍光澤,梳作一髻時,總有幾縷特別淘氣,硬是散在耳邊。這樣的他,算是好看的吧?可……為什麼動不動就愛擰著眉心?抿著紫唇?細瞇著眼?
實在不懂。她在內心嘆了聲。
年永勁居高臨下瞪著她,唇嘲諷地牽了牽。「妳不會找人幫忙嗎?妳想要什麼、想做什麼,年家人怎麼都要允妳的。」
她無辜地咬咬唇,似乎沒注意到他的語氣,伸出女敕指開始細數……
「唔……可是能找誰幫忙呢?幾位伯伯和叔叔們在議事樓里談著正事,自然不成的;詠霞、詠菁、永睿還有其它人全在學堂那邊;永豐和永昌被三叔公喚去核對年家一整年的帳目,忙得根本無暇回大廳用膳;永澤和永春昨兒個跟著采藥隊上山了;永瀾他……他傷得好重,沒能幫我,不過不打緊,我想……那窩子雲鵲,我還是有法子瞧到的。」
說實話,他討厭她的眸子。
一個十來歲的女娃兒不該有那樣的眼瞳,清幽幽的像兩潭深泓。
她笑時,好似有什麼東西在里頭蕩漾。
當她專注地凝視著你,那黑瞳如玉,光彩溫潤,卻一樣教人猜不出其中的意味。
他討厭那對眼眸。
也不怕傷她自尊,年永勁挾著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惡意,狠嗤了聲……
「等妳蹭到上頭,那些鳥早死絕了,窩也爛透了。」
鳳祥蘭一怔,隨即笑出聲來,卻柔軟地道︰「不會的,永勁,不會的……春夏時候,牠們飛來這兒築巢孵卵,等雛鳥長大了、翅膀硬了,牠們會飛回南方,可明年時節一暖,又要飛回來,我是知道的。」好些年過去,她在這大宅院里成長,年歲雖小,卻善于觀察,許多事自能了然于心。
「牠們會一代傳著一代,不會斷的,就如同……如同年家這樣,老太爺把『年家太極』的重擔丟給五爺爺,五爺爺擔了好些年頭,累了,想享享清福,又把重擔交給三伯伯……」「三伯伯」指的正是年宗遠,她鳳眸輕眨,嗓音好輕……
「若有一天,三伯伯也覺得累了、倦了,想把擔子卸下來好好休息,永勁……那就得換你承接掌門的位子了,一代傳一代呀,怎可能斷絕?」
「妳胡說什麼?」年永勁聞言一驚,深邃的大眼又瞇成細縫,訝異那樣的言語竟會從她口中吐出。
隨即,他定了定心神,記起眼前僅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兒,童言無忌,他毋需過分在意。
「我說錯話了嗎?」鵝蛋臉容罩著無辜,她神色自然,彷佛那些話全是無意間流泄出來,是這麼理所當然。
年永勁原要拋開這個話題,可思緒一轉,心想,若她當著旁人的面也來這麼一段,不知要引起怎樣的風波?
峻容更沉,他目光緊逼著她。「剛才那些話,不準妳再對誰提起。」
「為什麼?你不接掌門的位子嗎?」她天真地問。
他口氣更壞,惡狠狠的︰「我沒那麼苦命!」
「你……你怎麼這麼說?當上『年家太極』的掌門人,可不威風嗎?」
「我不希罕。」他只想學他那對不負責任的爹娘,不管開封的一切,瀟灑走遍大江南北、高山原野,然後揚帆海上,遨游五湖四海。
他想,他是怨他們的。既是視他為累贅,又為何生下他?這樣的父母,有與沒有皆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