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年年春 第12頁

「沒忘。」他抬起兩人連在一塊的手,淡淡又問︰「都十八歲了,走個路還得牽著師傅的手嗎?」

「金寶想牽師傅的手,自然就牽了,跟年紀有什麼關系呢?」

她手勁大,硬把素袖抓得緊緊的,還滑進去握住他的手掌,強迫他的五指和自己的交握在一起。

她喜歡這種感覺,從第一次師傅牽著她進學堂時,就不曾忘記過。

其實年永春可以內力震開她的「祿山之爪」,心里也明明知道,不能放任她這般模樣,她是大姑娘了,對他而言,再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金寶兒,可不知怎地,他怔怔看著她,竟該死的留連起來……

忽然問,手突地被松開了,年永春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竇金寶竟已撲過來,以雙臂圈住他的腰身,妥貼地鎖住。

「小小小小……寶?」他說話難得結巴。「你這是做什麼?」

老天!要是被誰瞧見他倆在九江大街上這麼「親親愛愛」,那還了得?!

「快放開為師。」

「師傅,」她喚苦,從男子胸口抬起圓潤的臉容。月脂滲在薄霧里,兩人的五官都染上輕輕的朦朧,只听著姑娘家坦率地言語︰「你記不記得,金寶兒曾經懊惱沮喪,有幾回都這樣抱著師傅大哭?」

年永春垂眸瞧她,緩緩嘆息。

「你不是容易掉淚的性子,那幾回卻是真正的號啕大哭,把師傅嚇得不知所措。」大笑之人連哭態也痛快豪氣,她天性直爽、坦坦然的,喜怒哀樂全在一張臉──

「師傅,你待金寶兒真好,永遠都那麼好,我心里真喜歡你。」說著,她閉上眼深深吸氣,男子熟悉的氣味混進酒香,兩種她都愛。

「小寶……」年永春又是嘆氣,心頭涌起一股無力感,如同使出渾身力量揮出一拳,卻被人化開勁道,所有的氣力全黏在綿軟當中無法抽身。

他猜想,她所謂的喜歡應是類似親情和友情的感覺,純粹而溫暖,不含男女間的。他知她脾性,自然不會誤解,但要是教旁人听取,該如何是好?她畢竟是大姑娘家了。

「小寶,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能再這麼莽撞了。」雙臂試著推人。

竇金寶不明就里,眼眸陡亮。

「金寶心里頭歡喜,想抱師傅就抱了,我又沒有跟誰打架,為什麼要說人家莽撞?」

他終于堅定地將她推開,雙手分別抓握住她左右臂膀,溫文的眉目閃過一絲焦躁。

「你明不明白師傅的意思?知不知道何謂男女授受不親?」

「我懂啊。」她好歹也混過幾年學堂,別小瞧了她。「但師傅是師傅,是金寶喜歡的人,自然要授受親親,又有什麼關系?」

天……

年永春俊臉青了青,完全束手無策。

今夜生辰會上,眾人都道他把九江四海這顆「小煞星」教得好,沒讓她作威作福、為害城鄉。可在他看來,一點也不!

對她而言,他並不是一個好師傅,連最簡單的觀念都沒法讓她明了,如何稱得上「好」字?!她沒變壞全因本質善良、滿腔俠情,沒他半點功勞。

「老天……」他苦笑搖頭,與她再度抬步,只是一邊的衣袖仍在她掌握,也就任由著她。

「師傅,」她挺愛喚他的,神情坦率,略帶憨氣地問︰「你想不想知道,金寶許的第三個願望?」

不是他想不想知道,而是她一定會說。

丙不其然──

「我告訴老天爺,要弛保佑師傅平平安安、一生喜樂,讓金寶能天天瞧見他,和他說幾句話。師傅……我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听見她的願望,年永春心底一陣動蕩,整個人像被暖流沖刷而過般,可那最後的一問卻讓他陡然清醒。清寂的大街上只響起他的嘆息──

「小寶,總有一天你得嫁人的。」

「嫁人?」竇金寶正在享受夜風拂面的爽意,還孩子氣地晃著師傅的手,卻被這突然丟出來的一句怔楞當場。「嫁誰啊?」

「自然是小寶心儀的男子。」

這個問題似乎十分難解,她擰著眉,嘟著唇,半晌才道──

「師傅……我不太明白。」

「竇家六個姑娘里已出嫁四位,而你三姊竇來弟和關師傅的婚期也已訂下,你是竇家最小的閨女兒,合該輪到你頭上了。」他語氣略啞,側面的輪廓不知怎地,竟有些憂悒。「你還不懂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他的小金寶長大了,遲早要離開他身邊,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等等!被了!唉,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處,他完全不懂自己在惆悵些什麼?

今晚會放縱飲酒,似乎就是這股悵然若失的情緒在作祟。

「可是師傅,金寶為什麼非嫁人不可呢?金寶長大了,可以幫鑣局做事了,明兒個還要出門走鑣呢,做什麼想不開跑去嫁人?況且,我心里除了家人和師傅,已經想不出還有誰啦!」

兩人在巷前停下步伐,那張隻果臉高高仰起,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回丟了一句──

「還有嘴說我?師傅不知比金寶長幾歲呢?還不是一樣沒成親。」

「呃?」年永春眉心微蹙,兩潭眼深幽幽的。

「師傅要以身作則、要身教重于言教,師傅沒成親,金寶兒自然也可以不成親。」

听她這番孩子氣的辯語,年永春心中怔然,一時間真找不到話回她。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呼吸相互交錯。

許久,當月光由烏雲里完全探出臉容,將皎潔灑了他們-身,他終是開口──

「師傅在家鄉,早已訂下一門親了。」

罷開始,她不懂他說些什麼。

仿佛他的言語艱澀難解,比起那些經史子集、之乎者也更加深奧詭異,教她頭痛。

……師傅……訂訂訂──親……在家鄉……

原來,她早就有一個師娘。

這一瞬,她有些領悟了,跟師傅一直、一直在一起的人,永遠不是她。

忍不住吧咳了咳,她問︰「那、那這些年,師傅為什麼不回去,要一直留在九江?」喉頭像被某種東西便著,可她仍舊沖著他咧嘴笑開。

下意識拚命地吞咽口水,她想將他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眼楮用力地睜大,卻覺得那張人世間最最好看的臉模糊了,而心,也跟著緊繃起來……

「是啊,再不回去,恐怕要耽誤了姑娘的青春。」他「逃」得也夠久了,有些事應該做個了斷。

竇金寶這一听,像傻了一般。

今日是她十八歲生辰,從三天前就開始累積了好多好多的快樂,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

可現下,她的心卻像破了一個洞,那些歡愉悄悄從洞口溜出,任她怎麼抓,也抓不回來了。

好下容易回神,她搖搖他的袖子,語調是前所未有的柔軟,低低的,啞啞的。「師傅……你好不好答應竇金寶兒一件事?」

年永春抿唇不語,靜靜等著。

「你若回鄉成親,可不可以請人捎來喜帖?請金寶兒吃喜酒去,好不好?」她的笑一如以往爽朗,眯成細縫的眼亮晶晶,閃爍如星。

「小寶,我回去是──」

「就這麼說定!師傅下能食言,食言而吧,會變成大胖呆!」

她又習慣性地沖著他笑,放開了男子的衣袖,小小身影往來時方向跑回幾步後,卻突地轉過頭來──

「師傅,我喜歡你送的那些玩意兒……謝謝你。」

「小寶──」

他往前踏出兩步,忽地止住,不解喚住她後,又要對她說些什麼。躊躇間,那抹女兒家的身影,已消失在大街盡頭。

春月夜,只剩影子和自己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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