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來觀莫語 第1頁

第一章爛漫春日

春臨九江,鄱陽湖畔生機盎然,那春風恰似溫柔手,多情地撩過畔上的垂楊與花槐,隨手擷下幾朵槐樹花蕊,又飄啊飄地撒向湖面,任其悠游。

空氣是悠閑而熱鬧的。

因正值祈福節,郊外的法源寺舉行法典大禮,許多百姓參拜完了,便順道沿著湖畔逛來,這一下人影繽紛,更添春景顏色。

至于他……呵呵,也算是個閑散游人吧。

雙手自然地負于身後,黑發端正地扎著男子款式的小髻,眉眼徐緩、唇角徐緩,連步伐亦是徐緩,漫漫地跟著九江的男女老幼沉浸在可人的春日里。

沿著湖岸,來了不少搶商機的攤頭,他不看玉器古玩、不買零嘴兒涼飲,卻獨獨停駐在槐花樹下一個不起眼的攤子前。

「喲,這位爺好眼力,才下手便挑中好貨色羅!」那攤頭小販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兒,見生意上門,連忙放下長嘴煙斗,殷勤招呼。

他將手里的冬青葉湊近鼻尖嗅了嗅,灰衫形碩長,很有教書先生的味道,只除膚色黝黑了些。接著,嘴角笑微微的,似對手中之物頗覺滿意。

「老人家,這些冬青葉給什麼價?」他抬頭詢問。

小老兒呵呵笑著,滿臉皺紋。「在這兒是半斤六錢,爺莫嫌貴,今年的冬青葉收成不佳,眼下這些是咱兒自個兒種、自個兒曬制出來的,所以才能壓到這等價錢,若是進了城中店鋪,至少得再翻兩倍。」

以冬青葉熬煮可提出青色染料,是許多布行和染坊進貨的大宗。

他點點頭,一手隨意地撥弄攤面上其他貨樣,那些曬乾的茜草、蘇芳、五倍子,甚至是槐樹花蕊,全是用來作染色的原料。

「既是如此,為什麼不把這些貨賣給城里店鋪?多賺些銀兩不是更好嗎?」

「唉……不成的、不成的。」小老兒揮動枯瘦雙手忙說明,「這位爺您不知道啊,咱兒在法源寺里曾對著菩薩發過願,每年的這個時候得來湖邊擺攤頭,只回本不謀利,要連著擺上十五天哩。」

他挑挑眉低聲輕唔,嘴邊依然徐揚,忽地站直身軀深吸了口氣──

「這些冬青葉我全要了。」

「這些冬青葉我全要了。」

咦?!

微沉的男子嗓音混進姑娘家圓潤的音珠,同時響起。

他登時一怔,自然而然地側過頭去。那出聲的姑娘還真是小,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就立在右後方,離他不出一臂之距;而她似乎也有些訝異,正微蹙著眉兒,張著一對明燦的眸子,直勾勾地瞅著他。

小泵娘的個兒尚未抽長,還不及他的肩膀,一身粉藕色的功夫裝,腰身系著黑緞,那心型臉蛋十分細致,膚頰女敕白女敕白的,讓他想起了前陣子得手的一批貨里、那只女乃白玉雕的小瓶兒。

雙方皆未開口,一個小小人影已像球似的往這兒滾將過來,邊張聲嚷嚷──

「三姊三姊!雲姨今早開了采買的單子,我給找到了!」

那團小球俐索地穿過往來人潮,擠到一男一女的中間,不等回話,她兩眼發亮、像是見到成堆黃金般地說︰「三姊好樣兒的!瞧,這不全齊了嗎?五倍子、茜草、槐樹花蕊、山桑皮、葛黃睫,嗯……還有冬青葉耶!」她歡呼一聲,把手中那張好不容易翻出來的清單往後一拋,沖著那小老兒道︰「老爹,咱們全買啦!」

「呃……可是這位爺先來,這些冬青葉……」小老兒面有難色,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老眼一定,倒把兩個小泵娘給認了出來。

「咦?這不是三姑娘和寶姑娘?呵,趁著春日來游湖嗎?」

小金寶圓嘟嘟的臉蛋稚氣未月兌,爽朗回話──

「不是游湖,是跟著我家阿爹出來,順道幫我家雲姨買一年份的染料,要染手巾用的。喔,對啦!」圓臉偏向一旁的姑娘,「三姊,錢全放在你那兒啦,快跟老爹結算結算,然後大功告成,呵呵呵……咱們愛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呵呵呵……喂!三姊──」

竇來弟兩道眸光從那年輕男子臉上收回,心型臉容漾著淺笑,對著小妹道︰「阿寶,這位相公想買全部的冬青葉。」

相公?!哪來的相公?!

小金寶猛地轉過頭,終于發現另一邊還站著一名陌生男子,五官溫和,眉目清俊,乍看之下還真像學堂里教書的年師傅。不由自主地,她沖著他咧嘴笑開,心無城府地問︰

「你買這麼多冬青葉干啥兒呀?你阿娘叫你買的嗎?她也想染一大缸的手巾給你用啊?」

他怔了怔,隨即微笑,眼神卻緩緩瞟向竇來弟。

「男人不用那種東西的。」

竇來弟美眸微眯。「請問……『那種東西』指的是什麼東西?」

他聳了聳肩,淡笑地道︰「便是那些染上顏色,甚至還經過燻香的手巾。」略略停頓,「只有姑娘家才會注重這些。」

「呵……誰說的?我家阿爹就有七、八條手巾,每天還變換不同顏色,時刻燻得香噴噴的。」

竇來弟的言詞頗不以為然,但語調一貫地柔軟,一時間難以弄懂她的心思。

男子笑了出來,「那肯定是有個女人在背後幫他張羅。好啊,好生福氣呵……」最後一嘆有些言不由衷。

竇來弟听出他話里的反諷,也不生氣,只略歪著頭顱打量人家,瞧得大瞻而直接。她一向如此,就算心里頭滿是好奇,那也僅僅是放在心里而已。

可小金寶沒這等耐性,想什麼問什麼,痛快得很──

「唔……男兒流的汗特別多又特別臭哩,帶著手巾方便一些,你阿娘難道不幫你張羅嗎?」

他把視線移向小金寶,嘴角的弧度不變。「我娘親早已不在身邊。」話一出,立即感到後悔。

敝啦!他今兒個怎麼這麼誠實?!

「真的嗎?!」小金寶眼楮睜得圓大,同病相憐之情陡然而生,管他生分不生分,已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家阿娘也是……她、她在我好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留下阿爹和咱們六個姊妹,可我還記得她的臉,你呢?!你記不記得你阿娘的模樣?」

話題越扯越遠了。

他苦笑地搖搖頭,不太願意繼續談下。

「阿寶,別不僅規矩。」竇來弟輕斥一聲,將小金寶的手扯了回來。

「哪兒有啊?!我問問嘛!問問也不成?」

「就不成。」對著小金寶丟下話,感覺他目光的探索,竇來弟抬起心型臉,落落大方地與他對視。

四海竇家的姑娘雖眾,畢竟是鑣局人家,再加上她從小習武,前後有過三位師父,皆是使軟兵器的能手,近兩年來,她也開始跟著阿爹、大姊,和其他經驗豐富的老鑣師走鑣,她竇來弟年紀雖小,見過的男兒不知凡幾,卻沒誰的眉目如他一般,清朗卻又陰郁,矛盾得緊。

「老爹,冬青葉就讓給這位相公吧,其余的咱們全要了。」她對著小老兒說,縱然好奇,卻也沒必要跟個陌生男子有所牽扯。

事情轉折得有點兒突兀,他都不曉得今天是怎麼回事,連連被兩個小小泵娘牽著鼻子走,完全不像自己了。

「等等──」見人家小泵娘已掏出錢袋來,他忽爾開口。

竇來弟算錢的動作一頓,疑惑地抬起臉容。

「怎麼?!難道你還想買其他的貨嗎?」

他搖搖頭,眼睫微眯。「這些冬青葉,咱們各拿一半吧。」反正用量挺省的,也夠他撐到年底了,到得那時再作打算吧。

竇來弟淺淺笑著,露出秀氣的梨渦,再一次打量著他的五官,才發覺他的眼睫著實濃密,跟女兒家的有得比。唉……罪過啊,真是罪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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