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阿男……我想獨自一個……有些事得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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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往馬廄牽出一匹馬,沿著九江大街緩行,直到城郊,竇盼紫才「駕」地一聲策馬飛馳。
冷風迎面撲來,掃過她既短又俏的發,將臉頰刮得通紅,每一次的呼吸吞吐氣息清洌,那沉甸甸的感覺剎時一掃而空,胸房中也整個清淨了下來。
僅想在月夜下放馬狂奔,沒有確切的目標,馬兒帶她上哪兒,就跟著上哪兒,這信馬由韁的感覺很自由,更適合現在的她。
不知過了多久,疾奔的馬蹄緩下,改成格答、格答的慵懶節奏,然後完全停止。
竇盼紫抬起抵在馬頸上的秀額,才發現已來到湖畔,座下的馬兩只前蹄踩進湖里,正垂下頭飲水,還自在地嚼起水草。
竇盼紫撫模著它的長鬃,輕聲笑罵著︰「貪吃鬼。」
「馬無夜草不肥。你總不能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
聞聲,竇盼紫驀然回首,今夜的月光皎潔無瑕,那男子和他的馬就佇立在那樣淡淡的無瑕之下。
「關無雙,你、你為什麼在這兒?!」
月光在俊逸五官上跳躍,他似乎在笑,策著馬緩緩朝她踱去。
「唉,你為什麼老愛問我這個問題?好似有你的地方就不該有我?」
竇盼紫臉蛋微熱,瞪著他的側面輪廓,硬擠出話來。
「你和我……本來就水火不容。」
他挑眉,慢條斯理地偏過臉來。
「我卻不這麼認為。」話中有話。
竇盼紫想問,又不知如何啟口,再加上竇德男對她道明之事,一時間數不清的疑惑涌上,好不容易驅除的郁悶彷佛又在胸口盤桓……
是他出手救助,替她保住四海的鏢物;是他暗地將船出借,讓他們順利回到九江;他在江中找到了她,還有那把剛刀……
為什麼不說?他一句也不說呵……
「怎麼?我生得真教你如此厭惡嗎?瞧你皺眉抿唇,渾身不暢快。」他笑了笑,眼楮彎成細縫,讓人看不懂。
竇盼紫仍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或者是月光之故,那張年輕瑩秀的臉微泛透明,瓖上朦朧的銀輝。
「算啦算啦,我還是走吧。留在這兒,又要教你氣惱了。」
他的語氣听來輕松,傾前拍拍馬匹的頰,扯動韁繩正要旋身——
「你到底來這里干什麼?」她忽然開口,有種非要對方回答不可的氣勢。
必無雙停下動作,不答反問;「那……你又是來這里干什麼?」
「我、我睡不著,出來跑馬。你呢?」她一頓,忽然又道︰「不準跟我的回答一樣。」
他笑了出來,略沉的笑聲像投進湖里的小石子,蕩出層層漣漪。
「我純粹想跑馬,不是因為睡不著。」
竇盼紫眉心輕擰,不太確定他說的是真話,抑或是故意捉弄她。
思量起來,她和他常是兩三句話就起沖突、相互譏諷,而自己總被他氣得頭痛,甚至鬧肚疼,從未像現在這樣好好說話;在這清靜的秋月下,近近地瞅著他的臉容,感覺沁涼的空氣中好似混進了他的味道……
「我以為你、你已經起程回兩湖岳陽……」奇也怪哉,干嘛結結巴巴的,連話也說不好?
見她態度上的轉變,關無雙有些不能置信,輕唔了一聲,好一會兒才道︰「天一亮就要走。」
她點點頭。
接著,兩人陷進怪異的沉默里,只聞兩匹馬粗嘎的氣息交錯聲。
忽然,竇盼紫翻身下馬——
見她筆直朝自己走來,關無雙全身竟感到一陣緊繃,饒他反應再快、心思再刁鑽,這個時刻卻全然派不上用場,只能楞楞地等她靠近。
「四姑娘……」
「下馬。」她扯住他的馬韁,突兀地要求。
「什麼?」
「我說下馬。我不習慣和人說話時,還得把頭仰得那麼高,這對頸子不好。」
他順從她的意思,也跟著翻來,讓馬匹自在地尋找沾露的美味夜草。
兩人面對面地站著,竇盼紫矮他將近一個頭的高度,仍是得仰望著。
「把手伸出來。」這個要求更怪,沒頭沒腦的。
必無雙動也不動,目光和她相凝,彷佛在比拚誰能長時間不眨眼似的。
「伸手。」她加重語氣,像是在教訓人。
他不伸,反倒把雙手負在身後。
竇盼紫銀牙一咬,想也沒想,竟伸出兩只小手,硬將他的一掌扯到自己面前。
必無雙仍是動也不動,老實說,他身體有些僵硬,好像忘了該怎麼動一般。他的大掌被一雙柔軟的小手包握,她的溫度暖和,觸感很不一樣,跟自己粗糙的皮膚相較,簡直是天壤之別。
唉……今夜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月光嗎?他不明白。
竇盼紫捧著那男性的大掌湊到自己眼前,瞧得好仔細、好用心,在他青筋突出的手背上看到微赭的傷疤,淡淡的、淺淺的,卻深深重擊了她的心。
「這些傷怎麼來的?」她再度直視他。
必無雙抿唇不語,想收回手,卻被她握得更牢。
「是那日火燒船,你為了保住四海的貨才因而受傷,對不對?」她心中凌亂,悄然的,一份陌生的感情正慢慢滋長……
「唔……」
「阿男把事情全告訴我了。」
「唔……」
她氣息微亂。「我想……我想我當時是氣瘋了,因為四海鏢局的聲望和信譽比我的性命還重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欠缺考慮,才會把矛頭指向你……我其實、其實……」其實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覺得有好多話積在心里,雜亂無序的。
「唔……」
竇盼紫忽地跺腳,「唔什麼唔?你說話啊。」
被她這麼一凶,他假咳了咳,終於開了口。
「嗯……事實上,你們離開之後兩日,官府便已緝拿到那日在悅來客棧縱火的團夥,他們曾多次投匿名信函恐嚇悅來客棧,想索取一些錢財,沒想到真動手縱火,正巧就挑上你們竇家的船只。」
「咦?」兩只明亮的大眼瞪著。
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假咳了咳,清清喉嚨。
「因為四海的船只插著大旗,著起火來會特別醒目……別瞪人,這是我從官府那里得來的消息,那些縱火犯真是這麼招供。」
「咦?!」她腮幫子微鼓,「你的意思是說,船上插著大旗太過招搖嗎?」
「不敢,我可沒這個意思。」他忙道,唇角輕揚,「今日將刀送還,本想把此事告知,可是又覺得說與不說……好似沒什麼分別。」
那復雜感覺再度襲來,竇盼紫垂下頭,忽見他的大掌被她當成小玩意兒了,五根指頭任由自己的雙手胡亂絞著、扭著、扯著……
「哇!」像是燙手山芋般,她連忙丟開他的手,血液立時全沖上腦門。
「你繼續玩,我不介意的。」
「我沒有玩!我只是……只是看看你的傷。」
有點兒睜眼說瞎話的嫌疑,適才差些沒將他的五指編成麻花。
靜靜盯著她可愛的發漩,听見她倔強而清亮的言語,關無雙不太確定是自己想像、抑或真實?這個月夜好怪,好……
唉,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而言之,就是古怪!
「傷已經不礙事。多謝關心。」他道。
頰上的紅潮尚未消退,竇盼紫故作瀟灑地甩頭,潤潤唇開口。
「你、你少臭美了,誰關心你來著?我只是想弄清楚怎麼一回事。」她和他即使沒了新仇,也還有舊恨,哪兒那麼容易和解?
他微微頷首,目光放遠在天邊的月娘,又調回到她臉上。
「喂……看什麼看?關無雙,你、你干什麼這樣瞧人?」那細長的眼極為深邃,繼續相對視著,怕要被那兩潭深淵吸進。